程映竹对画展没有什么兴趣,也从来没听说过这个来自捷克的十九世纪的画家。
她的任务只是陪崔雅凡。
崔雅凡看起来兴致勃勃。她告诉程映竹,她最喜欢的日本动漫里的那些精致卡片,设计灵感就是来自于这个画家。然而程映竹毫无共鸣,不是因为代沟,而是她小时候实在没看过什么电视,所以不能理解崔雅凡的狂热。
看完画展,程映竹带崔雅凡去吃冰激凌。但崔雅凡一副没有很领情的样子,反而说:“程老师,我知道是她叫你带我过来看画展的,但是你不要给她当说客,我不会听的,或许她对你来说也许是个好老师,但她绝对不是个好女儿。”
程映竹无意参与别人家的家事,然而在听到崔雅凡的话后,还是开口替谢知微说了一句:“她是个好姐姐。”
崔雅凡的话脱口而出:“我才没有这样的姐姐!”
程映竹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其实,她心里是这样的羡慕崔雅凡,她羡慕崔雅凡有把她放在心上的家人,羡慕崔雅凡因为确信姐姐的爱所以尽兴说出许多任性的话。但她也理解崔雅凡,年少时期没有几个人能坦然接受自己有一个和同龄人完全不一样的奇怪家。
崔雅凡很快懊悔自己和程映竹说了这些话——可是,这的确是她的真心话。
冰激凌似乎有些冰牙,崔雅凡一口一口吃着,忽然觉得很难过。
送崔雅凡回到家已经是傍晚,两人走进客厅,看到谢知微正坐在阳台的躺椅上纳凉、抽烟。
谢知微穿着丝绸长裙睡衣,指尖叼着烟,看着远处灰扑扑的高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阳台暖黄的灯光笼罩在她的身上,显得柔和又落寞。
崔雅凡顶讨厌谢知微抽烟,看到她吞云吐雾的样子,心中厌烦至极。她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直接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程映竹看了一眼崔雅凡紧闭的房门,然后朝谢知微走了过去。她的声音平平,“今天陪小凡出门六个小时。”
谢知微没有看她,“知道了,下个星期会把钱转给你的。”
程映竹看出谢知微的心情很坏,准备马上告辞的时候,忽然又听见面前的人轻飘飘地开口:“陪我坐坐。”
程映竹有些犹豫,但还是小心避开花儿和盆栽,在谢知微身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她沿着谢知微的目光看去,不由说:“这有什么好看的。”
谢知微将烟灰弹落到烟灰缸里,“你不看风景的吗?”
程映竹认真看了一会儿那些高楼,真情实感道:“天下风景都一样。”
谢知微斜睨了程映竹一眼,“真是不解风情,映竹,你没有谈过恋爱吧?”
程映竹从来没有想过谈恋爱这回事情,她没有工夫,没有精力也没有兴趣。她的心已经被生活的繁杂琐碎塞满,容不下任何奢侈的感情。
“不过大学里的男生也是不解风情的,和他们也没什么好谈。”谢知微眼底有细碎的光,想起学校,她的语气也变得意味深长,“最近学校里,真的来了很多警察。”
程映竹侧头,注视着谢知微手中的那一点火光,声音很轻地问:“我会连累你吗?”
谢知微忽然笑了起来,“程同学,你也会觉得连累的吗?而且你这话,未免问的也太晚了。”
她似乎又想到什么,目光深深落在程映竹的身上。她的神色阴晴不定:“你,不会带坏小凡的吧?”
“谢老师,你这话也问的太晚了。”程映竹略微有些放松了下来,她的身体靠在椅背上,侧头看向自己这个明艳妩媚的老师,“你不相信我,还不相信小凡吗?”
她相信程映竹吗?其实谢知微还没有来得及去想这个问题,或者说如今发生的一切她除了相信,已经没有任何其他的选择。二人是同盟不假,但关系并不是坚不可摧的。她们的命运,是因为相互握住对方的把柄才被捆绑在了一起——里面混杂着金钱和鲜血,没有分毫的纯粹。
这一点,身为当事者的谢知微和程映竹都很清楚。
谢知微盯住程映竹,再次问出了那句话:“你为什么杀她?”
程映竹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回避这个问题了,想到那个女刑警正仔细排查于莺的社会关系,她也同样看向谢知微,嘴角露出浅淡的笑:“其实,这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谢知微的口中吐出一团烟雾。随即她听见程映竹用那嘶哑硬冷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回答她的话:“我杀她,是因为她该死,她不能仗着自己是‘病人’,就欺负我、霸凌我。”
算不上新鲜的理由,这个回答没有出乎谢知微的意料。她慢慢掐灭手中的烟,“藏好你的杀人动机,警察会因为这个直接锁定你的。”
看着堆满烟头的烟灰缸,程映竹忽然开口:“那么你呢,你又为什么杀他?他是谁?你的男朋友?”
程映竹看过那个男人的照片。西装革履,剑眉星目,有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程映竹不得不说他看起来和谢知微很相衬。
对谢知微来说,回答程映竹的话其实不算为难。她可以选择沉默的,但她也同样清楚,这是一次互相的、恰到好处的坦诚。
谢知微拿起一根新的香烟和打火机,望着面前已经被灯火点亮的高楼,沉默许久终于说:“因为他背叛了我。”
听到这个回答,程映竹若有所思:“很合理。”
这对师生坐在浓重的夜色里,最终相对无言。
夜晚有些许的微风,但依旧吹不散空气中的炽热。然而这样的天气,也只是穗州夏天的开始。
暑假也要开始了。
程映竹实习的前一天,正好是于莺的葬礼。她的父母在穗北殡仪馆举办了一个简单的葬礼,也邀请了女儿的同学。
告别厅外,郭欣怡忍不住问:“我们要准备这么多帛金啊?”
许曼点了点头,握紧手中的厚厚的白色信封,“里面有夏院长的一点心意,其余都是咱们同学的捐款。”
郭欣怡转身拉了拉程映竹的胳膊,又担忧地开口:“于莺不会回来找我们吧?”
“死者为大,欣怡,你不要乱说。”程映竹的眼睛轻轻扫过身旁的人,视线重新落再不远处正在和于莺亲戚们谈话的警察身上。
于莺手机最后的基站定位是在穗州的老城区,最极限只能大致圈定在星园剧院周围三公里的范围里。
章玉容自然觉得惊奇。星园剧院距离大学城将近十公里,如果于莺最后出现在那里,那她又是什么时候回到大学城中落水的呢?还是说这个剧院其实就是嫌疑人最后出现的地方?想到这里,章玉容安排了一部分警力去星园附近走访。
李思维这时候又告诉她,于莺的银行卡除了每个月父母给她转的生活费,还有很多笔金额千元左右的转账,没有什么规律,而且在两三天内很快被消费掉了,信用卡逾期了很久,她的名下也的确有七八个网贷公司的借款记录,而且一直都没有还上。
复杂的经济状况对侦查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这一点发现让章玉容有些头疼——难道,于莺的死和钱有关系?
刚才她和于莺的表姐已经简单地聊过了。表姐说,去年于莺问她借钱买了一条奢侈品围巾,结果到今天一个子儿都没有还过,也和于莺的室友同学一样接到过催债电话和短信。
周斯羽咬了咬笔头,有些犹豫地开口:“网贷啊,那于莺会不会是被催债的人给……”
李思维认为这个怀疑很合理,“这些擦边高利贷的网贷公司没几个合规的,有很多暴力催债的情况,威胁恐吓加上骚扰,于莺一个女大学生都不知道怎么顶得住——章队,我觉得这可能是一个方向。”
刑侦工作是细致复杂的,靠的不只是推理,而是无数充满着不确定性和重复性的工作。章玉容手下的所有警员都清楚地知道,他们面对的每一个方向,走访的每一个证人,分析的每一个物证可能就是破案的关键。而找到这个关键,背后是大量周密的调查、核实、推敲和反复验证。
章玉容认为有必要排查或者是排除这一点。她思索片刻,交代面前的人:“思维,你和小梁去联系一下这些网贷公司吧,走访的时候务必要小心谨慎一点,他们的背景可能都不怎么干净。”
至于于莺银行卡上那些千元左右的转账,章玉容注意到转账方有私人的也有公司的,她打算带着周斯羽也去聊聊看。
布置完任务以后,章玉容过身来,忽然瞧见了几个熟悉的身影。她看到于莺的大学两个同学和辅导员手持着白花,正在往告别厅的方向走。
因为于莺遗体的特殊状况,殡仪馆先安排了火化。
告别厅里,程映竹看见于莺的遗照被挂在中央,正下方摆放着她的骨灰盒。遗照中的于莺笑得很漂亮,清纯可爱,和程映竹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郭欣怡不敢多看一眼,她又惊又怕又愧疚。跟着程映竹和许曼匆匆把手中的白色菊花放在骨灰盒前,她赶忙对着于莺的照片鞠了三个躬,心中还默念着:“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平时话比较多,无意针对你的……冤有头债有主,你该找谁就找谁去吧!”
程映竹整个过程没有说一句话。在结束哀悼之后,她独自离开告别厅到外面透气来。
她一边呼吸着新鲜空气,一边不动声色地再次环绕周围。她发现那些面熟的、不面熟的警察都已经不在了,周围只剩下来参加葬礼的于莺的亲戚和朋友。
程映竹的余光里忽然注意到了一个奇怪的人影。
那个人穿着黑色T恤和破洞牛仔裤,戴着鸭舌帽,站在一棵柳树后面东张西望。
程映竹看不清他的脸,但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这个人似乎没有和在场的人交流过,看起来不太像是参加于莺葬礼的。每当有人经过的时候,他都会迅速把自己的身体重新藏在柳树后面,明显有意躲避和大家的接触。他看起来和周遭是如此的格格不入,程映竹虽然觉得古怪,但当下没有多想。
因为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准备去找于莺的表姐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