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已经是半夜十一点，姜阿姨给蔺美云端来了燕窝，轻声细语道：“刚热好的蜂蜜燕窝盏，现在喝正合适。”
“先放那儿吧，我去看看月月。”
蔺美云疲惫极了，她没有在客厅逗留，脱下高跟鞋朝蔺嘉月的卧室走去。
走廊的光线随着房门打开的动作涌入进来，打亮房间一小块地方。蔺美云的动作很轻，她赤脚走到床边，俯身亲了亲女儿的额头。
看着女儿熟睡的侧脸，蔺美云浑身的疲惫好像在这一刻全部消散。她从不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疯女人有错，她甚至觉得值得。
“妈妈？”蔺嘉月忽然醒了，她揉了揉眼睛转头，“你回来了！”
蔺美云温柔地抚摸着蔺嘉月的头发，温柔开口：“对不起月月，妈妈吵醒你了是不是？”
蔺嘉月摇了摇头，很认真地说：“没事的，妈妈，明天周末不用上学，我晚一点睡也可以！其实我本来想等你回来再睡的，但是好困，没有坚持住。”
蔺嘉月患有很严重的红斑狼疮，她从襁褓开始，就经历起打针吃药的日子。她身体一直不好，经常高热不退需要往医院跑，但好在还是跌跌撞撞地长到了六岁。蔺美云宁愿女儿娇气点，却没想到已经懂事得叫人心疼。此刻看着女儿困倦的面容，蔺美云的心也忍不住揪在了一起。她平复好自己的情绪，轻声安抚道：“妈妈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等妈妈忙完，一定会早点回来陪你的。”
蔺嘉月高兴地伸出小指头，“妈妈，我们拉勾。”
“拉勾。”蔺美云勾住女儿的小小的手指，又轻声笑问，“月月今年的生日礼物想要什么？”
蔺嘉月想了想，眼睛也笑得弯弯，“只要是妈妈送的，我都会喜欢！”
蔺美云将蔺嘉月的小手包裹在自己的手心里，承诺道：“月月，妈妈答应你，妈妈一定会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给你。”
之前程映竹实习的时候来过科技产业园，但还是第一次走进凌云科技的写字楼里。听说云悦仓产品在上市之后，凌云极速扩张了一轮，如今顶楼两层都是他们的办公室。
前两天凌云科技的HR电话通知她来参加网络安全部的面试。实习生的面试流程并不多，加上程映竹的专业能力过硬，她很快通过了面试。
HR在说明实习期的工资和餐饮补贴后，和程映竹商定入职时间，“下周一过来可以吗？我们现在还挺缺人的。”
程映竹点头，“没问题。”
就这样，程映竹顺利地找到了实习工作。从写字楼出来，她不由松了一口气。只是没等她神经放松片刻，手机响起了一阵电话铃声。
是李玉梅打来的。对方焦急的带着哭腔的声音从话筒那头传来：“映竹，你舅舅进医院了，你快过来！”
程映竹的眉头下意识地皱起，她深吸一口气：“我马上来。”
苏运兴得了急性胰腺炎，程映竹到病房的时候，看见他正躺在床上挂水。
李玉梅告诉程映竹，舅舅昨天晚上没有睡觉，坐在客厅里一个人喝了很多的酒，早上发现他晕倒了，赶快叫救护车来把人拉走了。
她拿出一堆缴费单，为难地朝程映竹开口：“映竹，我身上的钱实在不够付医药费了，你看……”
程映竹没有多说任何的话，只是慢慢地接过那些缴费单，“单子给我吧。”
李玉梅手上一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她还是小心翼翼地问：“你，还有钱吗？”
程映竹没有看自己的舅妈，低声说：“放心，我有钱的。”
这是她欠舅舅一家的，更准确来说，是她和苏运芬欠舅舅的。
从有记忆起，程映竹就发现自己和同龄人有些不一样。她没有爸爸，只有妈妈。上小学的时候，程映竹最讨厌同学问她：
“你爸爸呢？”
“你妈怎么还没来接你？”
当时年幼的程映竹无法回答第一个问题，只能对第二个问题支支吾吾：“我自己能回家。”
学校距离棋牌室有四站地的距离，她通常没有坐公交车的钱，每天放学以后都是自己走过去找苏运芬的。苏运芬好堵，但手气和牌技都坏得厉害。有时候赢钱了会赏程映竹两块钱买糖，输钱了就揪着程映竹的耳朵骂她是丧门星、赔钱货。
比起和女儿待在一起，苏运芬好像和棋牌桌的关系更亲近。她在外面打牌，程映竹就在老板娘的厨房里吃盒饭、写作业。程映竹可以说是在棋牌室长大的，比起只待在学校里的同龄人，她早在社会这本书上见识过形形色色的男人和女人。
程映竹不喜欢这样。
长大以后，程映竹仍然会梦到那个棋牌室，里面烟雾缭绕，瓜子皮和橘子皮掉的满地都是。有一年春天流感病毒爆发，营养不良的她抵抗力很差，迅速就中招了，最后还发展出很严重的肺炎。苏运芬一直拖着，等到想起要带女儿去看医生的时候，程映竹的嗓子已经被烧坏了。
她侥幸捡回一条命。然而回到家后，苏运芬却暴怒：“你和你的死鬼爸爸一样，一天到晚除了花我的钱就是惹我生气，你怎么不跟他一起去死？都死了得了！”
苏运芬骂完，一把将程映竹推倒在了床边，然后转身出门往棋牌室去了。她没有看到女儿的脑袋磕到了床头柜上，还磕出了很多的血。
程映竹仰面摔倒，爬起来的时候脑袋还晕乎乎的。她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发现头发湿润。她意识到自己受伤了，但还是强忍住了疼痛和晕眩，因为她很清楚苏运芬不会再带她去医院的。
程映竹不知道自己的枕骨轻微地裂开了，后来随着日子长了，伤口自然愈合了，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在程映竹小学六年级的时候，苏运芬没有钱再打牌，于是开始赊账，后面为了赖账直接带着她躲到了苏运兴这里。
苏运兴是开黑车的，赚的钱勉强能维持家用，面对这个不请自来的姐姐，他当然很是头痛。然而苏运芬直接站在楼道开骂，直接引来街坊邻居探头出来看：“苏运兴你这个狗崽子，要不是爸妈把钱都留给你买房子娶媳妇儿了，我至于今天什么都没有吗？你这房子有一半是我的，我没问你要就不错了！”
苏运兴两口子还要脸，只能把苏运芬放进门来。
于是隔三差五有催债的人上门。为了不影响程映竹和自己的孩子，李玉梅拿钱出来叫她带妹妹去麦当劳去学习。苏运芬也跟着躲了出去，把债主留给了自己的弟弟和弟媳。等债主走了，她又大摇大摆地回家了。
程映竹高考结束后，苏运芬给自己换掉山寨机，置办了一个智能手机。她开始迷上盗版的言情小说，每天抱着手机躺在沙发上看。五十兆的流量很快被她用完了，她想充话费继续看，便从李玉梅的钱包里毫无心理负担地拿几张百元大钞。
像米虫一样寄生在弟弟家的日子让苏运芬享受极了，既不用工作也不用带孩子。直到有一天，她无意间从盗版小说网站里点进了一个网赌平台。
从那个时候开始，苏运兴一家和程映竹的生活彻底垮掉了。
找上家来的债主不再是什么亲戚朋友和棋牌室的老板，而是高利贷公司。
程映竹永远都忘不了那些日子。
舅舅被催债的人打的鼻青脸肿，李玉梅跪在那里苦苦哀求他们住手，但没有人听。苏运芬就这么彻底跑了，苏运兴不得不把房子抵押了出去给姐姐还了一部分债，以换取片刻安宁的生活。
程映竹没有脸再留在舅舅家，大二开学以后，她很少再回家。下课之后，她拼命做兼职赚钱想要还钱给舅舅，还钱给那些苏运芬的债主。
凭什么她要承担这些？
程映竹后来总是在想，如果当年舅舅和舅妈对她坏一点就好了——这样，她就能心安理得的像苏运芬一样直接消失。
在医院的窗口给苏运兴缴完费后，程映竹疲惫地坐在候诊室的凳子上。她努力想让自己打起精神来，但最后还是用双手捂住了脸。
手机这时候传来了微信提示音。
程映竹点开屏幕，看见谢知微发来的消息：可以周末陪小凡看画展吗？按课时费算钱。
给程映竹发完消息，谢知微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慢慢开始卸妆。湿润的卸妆棉在脸上擦过，她低头看向水池边上那两张有些皱巴巴的门票，心也跟着变得褶皱了起来。
崔雅凡刚才和她大吵了一架，魏阿姨怎么劝都劝不住。她说无论如何都不会去参加什么夏令营的，“我就是要留在穗州，哪里都不去！”
“夏令营是进入名牌大学一个很重要的途径，你不能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谢知微无意和妹妹争吵，轻叹一声道，“小凡，你这样我没有跟你妈交代。”
崔雅凡没想到谢知微会提起妈妈。她气极反笑，反问了一句：“我妈？难道她不是你妈吗？”
没有等姐姐回答，崔雅凡已经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卧室，用力摔门以示最大的抗议。
原本谢知微想在崔雅凡出发去夏令营之前，约她一起去看画展的，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谢知微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她好像，给小凡做了一个很坏很坏的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