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程映竹脑海中快速闪过谢知微的话,眼前随即变得一片澄净。
她没有慌乱,只是诚恳地朝章玉容开口:“我的确照顾了于莺很多,因为她受伤了、生病了,作为室友我觉得多承担一些没什么。章队,我想再向您说明一次,我和于莺之间没有嫌隙,她的确拿走了可能属于我的奖学金,我也的确帮她做过课题,但普通人会因为这种事情杀人吗?于莺没有做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也没有。”
程映竹是如此面不改色。如果她是在表演,那章玉容不得不承认她是一个绝佳的演员。程映竹所谓对于莺的“照顾”,早已经超出一个二十多岁年轻人可以忍耐的范围——她是怎么能退让到这个地步?难道说她程映竹天生低自尊吗?
章玉容盯住程映竹那双漆黑的瞳孔,没有认可对方的话:“普通人的确不会因为这种事情杀人,但前提是普通人——何况,最后一根稻草也是会压死骆驼的。”
“章队,我能说的都说了。”程映竹微微侧开自己的视线,语气放得更软,“我也很希望能为你们提供有价值的线索,这出于一个公民义务,也出于对于莺同学的同情。”
程映竹知道章玉容没有确切的证据指控自己,所以才会这样步步试探。她要做的,就是咬紧牙关。
至此,她直接向面前的人道别:“章队,如果没有别的事情要问,我想先回去休息了,明天我还要上班。”
程映竹已经离开了监控室,而章玉容还望着空荡荡的门口陷入沉思。
从警多年,她见过太多嘴硬的证人和嫌疑人,但程映竹是少见的能做到自如收放情绪的一个。
要么是心理素质太好,要么说的是实话。
她程映竹会是哪个?
周斯羽头皮有些发麻,忍不住问:“章队,现在我们要怎么办?程映竹不配合,好像也不需要我们的帮助……难道她是变态不成?享受被欺负、被虐待?”
“既然撬不开她这张嘴,那么我们先看看证据怎么说。”目前的线索还不能支持章玉容做出有力判断,她微微皱眉,“我也希望是我想多了。”
负责排查程映竹行程的警员是王赛和蒋嘉柱。他们跟了章玉容有四五年,比李思维入队的时间要长得多,是侦查经验丰富的两名刑警。他们很快向章玉容汇报:刮台风那几天,程映竹每天都有出门,上课、吃饭、做兼职,还去了一趟医院。
章玉容侧头问了一句:“她去了医院?哪一天?哪一家医院?”
“大学城的附属医院。”王赛拿出几张监控录像的截图,继续说,“医院监控保存的比较久,可以看到程映竹十六号当晚进入他们的急诊部,根据医院提供的病例来看,她是因为严重的过敏反应入院的。”
章玉容继续问:“十七号和十八号呢?”
这次是蒋嘉柱回答:“我们走访了她的同学和老师,还有她兼职的雇主,证实程映竹这两天白天都在校上课,晚上外出做兼职。”
这么看来,程映竹的行程并没有什么破绽。每个地点都有切实的人证,而且台风天外出做兼职,也符合她过去的一贯表现。程映竹想要在这几天独立完成杀人抛尸,还是很有难度的。
王赛有些无奈地接过蒋嘉柱的话:“这个女学生也挺厉害的,一个星期差不多有五六天都在做兼职,家里条件估计不太好。”
章玉容一时间也没有了头绪。她想了想说:“思维和小梁经验还不够,于莺的债务情况在排查中遇到很大的瓶颈,接下来你们两个接手这部分的工作吧,一定密切留意于莺有没有因为经济问题产生的仇家。”
半夜十二点,分局刑侦办公室内已经空无一人。房间里没有开灯,周遭黑漆漆的,只有章玉容手指间的一点微弱的火光。
章玉容一次次地点燃打火机,不厌其烦地看着火苗一遍遍从喷嘴中跳出。火光打亮了章玉容的脸颊,也映出她眼底的迷茫。
之前刑技的年轻伙计瞧见章玉容玩打火机,“嘿”了一声说:“章队,别看你这个小动作不起眼,这是严重焦虑的表现啊。”
自己有没有焦虑不清楚,但想抽烟是真的。虽然她已经戒烟很久了,但身体的戒断反应依然严重,她还没能完全摆脱烟瘾。
手机屏幕上不断亮起,章玉容不用看也知道,是方原催促她在离婚协议上签字的消息。
曾经,她也和这个男人约定要永远互相照应,可是最后呢?
过去的一年时间里,章玉容已经不记得和方原吵过多少次架,但是原因她还记得很清楚。
最开始是因为她宫外孕流产,家婆明里暗里说她没有福气,让她请假回乡下祠堂好好拜一拜祖宗。第二次怀孕的时候,她依旧没有能顺利妊娠。
站在人工流产手术室门口,没等家婆发话,方原崩溃地指责:“章玉容,你这烟非抽不可吗?如果不是因为你抽那个死人烟,孩子怎么会保不住?”
没有人能体会章玉容两次失去孩子的痛苦,她心像被冰水浸透,声音颤抖地开口:“你搞清楚,我已经戒烟三年了!是因为你,是因为你滥用止痛药才导致孩子畸形的!”
家婆这次没有参与两口子的争吵,他只是双手合十对着墙壁祈祷,嘴巴里念念有词:“保佑,菩萨保佑我们方家吧……”
方原在母亲的碎碎念中深吸一口气,似乎很努力地让自己冷静下来,“你知道我的晋升机会有多难得!你以为我想这样吗?阿容,为什么你就不能支持我?我们不能两个人都在前线啊!”
章玉容忽然笑了,眼泪不知觉从眼眶中流出来,“既然你不愿意放弃你的事业,凭什么要求我放弃?”
方原不可思议地盯住自己的妻子许久,最后失望地留下这样一句话:“阿容,看来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了。”
那天章玉容是自己一个人走进手术室的,也是她自己一个人回家的。七天后,她穿上警服,重新返回了岗位。
今年,章玉容已经三十六岁。在过去的十多年里,她办过许多案子,也抓住过的许多嫌疑人。她明明在职场上有掌控一切的能力,为什么自己的家庭却搞得一地鸡毛?
这是她的错吗?她真的像林海涛说的那样学不会平衡工作和家庭吗?但这个答案对章玉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她清楚自己更想要什么——只是,她有些讨厌这样的自己。
也许真的到了该放手的时候。
腹部的坠痛已经让章玉容有些麻木了。她拿起手机,在对话框里慢慢打下一行字:不用了,我们直接民政局见吧。
放下手机,章玉容摸了摸手腕上的红绳。这是朋友送给她的本命年的礼物,说是能驱邪避灾,保佑她平安,不可以随便摘下来。虽然章玉容不相信这种东西能带来所谓的好运,但她相信自己的朋友。
幸好,她还有朋友,还有人生所在追求的秩序和正义。
章玉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不会都放弃刑侦,也不会放弃追捕嫌疑人,因为这才是她真正能发挥光和热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