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到过女宿舍楼下的消息在校园里不胫而走。
论坛里出现了几个帖子在议论这件事情，其中有揣测的，有看热闹的，还有借题发挥骂学校的，实实在在地热闹了一会儿。程映竹慢慢浏览着网页，直到看到有一个帖子提到了于莺。发帖的人说路过的时候听到辅导员和警察提起了这个名字。
马上有学生分析这是不是和于莺之前发生的意外有关，但随即又有人说不要再发这种莫名其妙的帖子了，于莺同学上网会看到的。
程映竹思绪沉沉，余光中注意窗外的雨停了。
台风离境，热带气旋带来的几分凉爽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依旧是高温和水蒸气带来的潮湿和闷热。它们粘在程映竹的皮肤和头发上，如同覆了一层融化的糖霜，只觉得黏腻。
于莺做完手术之后怕冷得厉害，所以经常穿着长衣长裤，宿舍里很少开空调。可是现在于莺不在了，程映竹也不舍得开，因为会浪费钱。
身旁风扇叶片飞速转动着，空气在流动中有轻微的呼啸声响。不只是呼啸，程映竹的脑海中还有滂沱的雨声，须臾间又变成层层叠叠的浪声。
从狂风到细雨，在程映竹无法看见的地方，穗江的水流如过去几万个日夜一般继续向南滚滚。朝平原和山野、朝四面八方的河流小溪奔流。于莺的身体像是一把水草随波逐流，被水涡随机冲入了览河，又在膨胀和变形的过程中无数次撞击在卵石的边缘，最后径直扑到了岸边。
章玉容的警车抵达日辉山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区局的警员和法医已经到了，正在览河河岸上进行现场勘查的工作。
这是章玉容返岗的第一天。她的脸色并不好，嘴唇有些发紫。从副驾驶座上走下来，河流的腥气混杂着尸体腐臭直接包裹住了她，差一点就窒息在炎热滚烫的空气中。尽管章玉容早已经习惯这样的场景，但在看到尸体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穗州炎热的夏季让一切的腐败加速。尸体经过长时间的浸泡变得湿滑浮肿，已经呈现出一定程度的巨人观。她面容模糊，腹部膨胀得厉害，看不出原有的五官和身形。皮肤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灰绿色，像一块发霉的松软的面团。四肢有不同程度的扭曲，肌肉和骨骼露出，浅褐色和深绿色的斑块散落在躯体表面，是被微生物侵蚀的痕迹。
看到这一幕，章玉容忽然想起一周前刚从自己身体上剥落的肉团。
她鲜见地感到反胃，但还是强忍住恶心，向蹲在尸体旁边的老金冷静地开口：“什么情况？”
老金刚做完初步尸检，热得满头大汗，他没有��工夫理会额头上的汗珠，直接向章玉容说明：“死者女性，年龄估摸在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我检查了她的口腔，没有发现气泡和异物，舌头也没有损伤，死因大概率不是溺水。”
这个判断难免让章玉容有些头痛。
非自然死亡，死后抛尸水中——这很大可能就是凶杀案件。
老金摆手叫自己的徒弟过来搬尸体，继续说：“尸体呈现出高度腐败，躯体的新伤旧伤很多，衣着也和这个季节不符，目前很难判断死亡时间，具体情况必须要完全解剖才能得知。”
章玉容思索了一下，转头叫李思维和周斯羽：“你们两个过来。”
李思维跟了章玉容两年，算是有些经验的警员。周斯羽则是上个月才到刑侦大队的实习生，头一回见识这样的场面。她刚刚蹲在警车旁边吐得天昏地暗，不得不强迫自己迅速去适应现场的气味。
看到周斯羽有些自责的模样，章玉容没有心软，“阿羽，你必须要尽快适应，如果勉强，可以先去跟别的案子。”
周斯羽听罢先是一愣，随即咬牙：“章队，我不勉强，我能适应。”
章玉容的眉头终于略微舒展了一些，开口安排任务：“确认尸源是当务之急，阿羽你去把最近半年的失踪女性名单找来，年龄范围在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思维，现场发现者的口供做了吧，你再和几个人去周围走访一下，看有没有摄像头以及其他目击证人。”
刑技的伙计正在采集水样和水面漂浮物，确定尸体是从哪个地方飘过来的是当下重要的工作，章玉容盯得很紧。她在区局刑侦大队工作十四年，无论是刑侦能力和经验都是拔尖的，但她并没有觉得自己的职业前途有多顺遂，反而觉得压力重重。章玉容从来不敢停下来休息，在做完流产手术后的七天，也就是今天，她选择即刻返回岗位。
从日辉山返回区局，章玉容直奔法医解剖室。一直以来她都有跟随法医做尸检的习惯，这能让她更深入地了解死者。
章玉容正在穿防护服，老金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阿容，你才刚刚返岗，千万不要勉强自己啊。”
老金在区局供职的时间要比章玉容久得多，他是看着章玉容从毕业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上来的。比起其他人，他更清楚章玉容一路走来经历过什么。
此时，章玉容已经戴好口罩。她回避了这个话题，“我没事，咱们开始吧。”
解剖室中浓烈的消毒水气味依旧无法掩盖尸体散发的腐臭。法医实习生站在一旁做笔记，章玉容冷静地看着老金仔细除去死者身上的衣物，开始进行详细尸检。
“死者女性，根据牙齿和盆骨状态，判断死者年龄在二十到二十五岁之间。
“尸体皮肤表面呈青紫色、灰绿色，尸僵消失，尸斑消退，水泡明显，表皮脱落现象明显，合长时间浸泡水中的腐败表现。
“颅骨有多处创口，无骨膜损伤，部分有轻微骨折，骨折面呈现粉碎性骨折特征。
“有钝性外力伤，死者颅内还有脑挫伤和血肿。”
览河中有无数卵石，尸体经过漂流和撞击后头部出现这样的外伤并稀奇，但脑挫伤和血肿，意味着死者生前脑袋受到过致命创伤。章玉容的眼皮一跳，问道：“能判断她的死亡时间吗？”
老金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不能给你一个非常准确的时间。你知道的，判断死亡时间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尤其是在水里浸泡了这么久的尸体，那些常规的监测手段基本没有作用了。不过通过尸体的巨人观程度以及腐败程度，我可以告诉你死者至少死亡在三十天以上。”
无法判断出死亡时间的案件很多，这对章玉容来说并不是出乎意料的答案。她没有再纠结于此，只是沉默了下来。
老金的解剖刀沿着死者的颈部一直划开到耻骨联合。打开胸腹腔后，他一边向章玉容讲解，一边示意自己的徒弟看过来，“肺部完整，没有水肿和沉积物，可以排除溺水可能。”
老金再往下仔细检查了死者的肠道末端，忽然顿了顿，“死者生前做过结肠切除术，无法自主排泄。”
章玉容有些意外，随即她听见老金在查看死者腹部的圆形创口后得出确定结论：“死者生前使用过人造肛门。”
章玉容从解剖室走出来已经是两个小时后了，她昏昏沉沉地摘下口罩，对老金刚才所说的话进行整合。
周斯羽这时候小跑着过来，将一份文档递到她的面前：“章队，今年上半年的失踪名单出来了。”
最近半年内穗州地区上报过失踪的女性有六十二人，其中年龄在二十到三十岁的有四十四人。章玉容的阅读速度很快，她翻阅完这份名单，注意到其中有学生、流水线工人和办公室白领，职业覆盖的五花八门。
章玉容想到老金的话，把文档递回给周斯羽，“把范围缩小到二十岁到二十五岁之间，此外死者做过结肠切除手术，你和思维去调取全市一年以内做过这个手术的女性人员名单，然后做交叉比对。”
周斯羽看起来跃跃欲试：“好，我们马上去办！”
章玉容侧头看向这个警队新人，提醒道：“穗江途径好几个城市，死者不一定就是穗州人，我们也不能确定死者的手术是否是在本地做的，再者还有大把失踪女性没有上报，死者很有可能不在这两份名单上——阿羽，确定尸源不是简单的事，说不好听点，我们甚至还需要一点运气。”
“我知道了……”周斯羽挠了挠头，又马上报告说，“对了章队，思维哥说刑技那边已经在做水流分析了，大概明天上午能出一个结果。”
章玉容揉了揉太阳穴，“那就等他们的结果出来。”
周斯羽离开后，章玉容拿出在口袋中震动了许久的手机。
她的丈夫在短短十分钟内发来了数十条微信消息。然而她只是麻木地扫了一眼，最后熄掉了手机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