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对决天台
宇文欢2025-05-30 17:454,283

  天台上挂满了白丝布,每匹足有六七尺,在夜风中微微飘动,层层叠叠,不知有几层。

  从暗道走上来时,月光下的白得透明的布匹便飘入眼帘。他就停在那天台这一端。

  他记得自己出楼前望过一眼这两层驿楼的天台,就像大部分西州民居一样,天台平平坦坦,放着两张凉席榻椅,方便当地人入夜纳凉。有几只鸽子在“甲”房顶上的那头盘旋,就在那一端,竖着一个小碉楼般的黑影,上头插满了短木桩,当时看不清,李天水现在知道那是卓玛说过的鸽舍。

  卓玛还在他怀里发抖。

  暗道就在那间堆满了酒罐子的小隔间内,角落四个酒桶后的泥壁是凿空的,可容一人弯腰入,踩着数十道看上去足有数百年的石阶蜿蜒而上,便可避过所有人耳目,踏上天台。这些是卓玛方才在浓烟滚滚的葡萄藤廊道外告诉他的,那里是一片地狱般的火场。

  李天水又俯瞰了一眼下头那四条葡萄藤回廊,一个巨大的仍在燃烧着的“卐”字。在那中心,大圆帐已经快化为灰烬。

  这片“卐”字回廊就像一个蜘蛛网而那圆帐子就像一个诱饵。这是“黑教”与“傀儡团”联手做的一个毒辣杀局,按照他们的计划,今夜所有人都活不了,除了他们的人。

  “告诉他,今夜所有人都活不了。”

  他想起玉机递给自己的警示,她偷听到了“王玄策”的话。这个小娘一定早就知道了“王玄策”是假的,而那时她或许已经猜出了“王玄策”与吐蕃人的勾当。

  今夜的这个巴扎里只有一个买卖,“傀儡团”与吐蕃“黑教”的买卖。康傀儡是深藏网内看不见真面目的毒蜘蛛,黑教的杀手们则负责清理那些欲脱网而出的飞虫。最后只有他们能带着各自想要的东西离开,留下一片焦土和一具具焦尸。

  吐蕃“黑教”想要那绝密的西域军镇换防调令,和武后发给波斯王子卑路斯的去信。康傀儡想要卑路斯的回信,或许还有卑路斯和“大人物”的人头,绝对奇货可居。

  只有两点,李天水没想明白,这杀局在何处出了纰漏。

  为何那些吐蕃杀手沾上星点火苗后,迅速延烧至周身,他们一个个在扑不灭的毒焰中惨叫、倒下、翻滚,随后渐成成一片死寂。若非如此,他绝不可能抱着卓玛还能从那惨绝人寰的火场脱身。

  为何“傀儡团”里的侏儒和巨人也没能逃出去。他还记得那侏儒看着绑着腿的高跷迅速延烧上来时那双眼神里的惊惧绝望。而那黑巨人在追向那高瘦虬须客时,忽然绊倒在火中。

  李天水当时看见了从帐底下伸进来的那两根绊马木钩,那是军中之物。他想起了在马腹下时与他暗语的蓝眼睛,身旁还坐着一位深沉的老者。他想起蓝眼睛说他们是“第四拨人”,他们想要与他做个买卖。他们看上去对他了如指掌,他们想要他进入他们的马车去龟兹。

  是他们么?李天水觉得只能是他们。他猜这两个龟兹来的酒客是安西军的人。

  他们从那帐内脱身了么?他希望如此。他方才跳下燃烧着的葡萄藤蔓时,看见那辆停在后院里的马车已不在那里了。

  还有那个踩着木屐的高瘦汉子,或许和那两人是一路的,或许不是。那人踩着火跳出去了。那木屐看上去像是能防火,但那高瘦汉子穿着极不合脚。

  这时他又想起了那侏儒被烧死前的眼神,忽然明白过来了,那木屐原本该是绑在那双高跷上的。

  他希望这人亦能逃出生天。

  而现在,他要去抓住那只毒蜘蛛了。

  他还记得那个猛然出现在井口的盛装贵妇,他拉着井绳回头时,只看见了一双绝美但阴冷的眼睛,和紧握在右掌中的匕首。杜巨源若晚半拍,此刻他的肩胛骨定然已被捅穿,就像达奚云。

  现在杜巨源和他两清了,他咧了咧嘴。忽然心又沉了下去。

  他也没看见杜巨源逃出那帐子。

  他那时死死盯着这个贵妇的背影。他想起自己答应过米娜,要帮杜巨源活下去。但那时帐内已经睁不开眼。

  抱着卓玛,他能做的实在不多。他只能死死跟着那个贵妇的身影。

  那身影在火光中移动极快,就好像踩着火,飘出了惨呼不绝的燃烧廊道,随后飘入驿楼内。李天水像头猎犬紧跟不放。银丝巾帕蒙面的妇人从未回头,但他知道她早已察觉他在身后。而且他知道她就是康傀儡。

  她就是那只藏身井边操弄木傀儡,掌控全局的毒蜘蛛。那时帐子里的这个人就好像隐身了一样。

  而此刻她又隐身于这片白丝布挂成的迷宫内。如果不是抱着卓玛,他应该就能抓住她了。

  卓玛不动了,面色铁青,双唇却在发紫,微合的双目有些失神。他不知道她中了何毒,但只要他还能抱着她,她就有希望活下去。

  月光霎时亮了,一只灰鸽子在月光中掠过平台上空,直直飞向这片丝布的某一处,消失不见。

  他就盯着那里。他记得上了天台后,卓玛最后说的几句话。

  “这是安菩挂出来的,他也做丝布买卖。这是个信号,意思是西州火坛的大祭司已经死了,别再往这里传信了。那些秘密火坛的人一望便知。还有就是,这是他们的秘密避难所。紧急时,可以躲在那些丝布内。”

  月光下,每一排丝布约挂了七八匹,两侧距离平台的边缘只有两三步。两排丝布之间亦只能走两三步。靠近边缘的一片丝布飘起一角时,他看见地上铺着一片草席。

  他想了想,抱着卓玛走过去。草席一人半宽,两人长,他将卓玛轻轻置于席上,慢慢卷起来,同时留意着丝布迷宫深处的动静。他慢慢移动完全盖住卓玛的凉席卷,靠入黑暗中的暗道口,那个角落月光不及。随后,他将那段麻绳打个绳圈,卷上手腕,另一只手紧紧握住窄刀的刀柄。

  玉机给他的窄刀。他摇摇头,不去想她。

  他一步一步摸向这片轻透的迷宫,又一只鸽子飞了进去,月光中闪过的仍是灰色。他记住了灰鸽落下的位置,与先前那方位一模一样。他踮着脚向那里直直走过去。从安置卓玛开始,他确信自己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但是这片丝布内同样听不见半点动静。

  两排之间果然走不到三步,他攒紧刀柄滑入第三排丝布时,月光渐渐暗下去。李天水心跳砰砰震动。月光淡薄,但这些丝绸看上去更轻薄,映出布面的后头没有一丝人影。但此刻眼前的丝布正渐渐与无尽的黑暗融为一体。

  他抬头看看,回想着方才灰鸽子飞落之处,应该还在更深处,至少三层后。但此刻在黑暗中他已不像方才那般能确定那个落点。他向更远处的夜空望了望,漆黑如墨,他感觉寅时方过,一个时辰后天才会亮。月光被一大团黑云遮得死死的。那团云在慢慢移动,他估摸着还得等上好一会儿。

  半空中又传来“扑棱棱”一声响,一道影子从他头顶掠过,盘旋一圈后又落入这片挂绳丝布内。他盯着的这只鸽子的落点与先前两只一模一样。他看不清这只鸽子的羽色,但他敢赌它一定是灰的。

  遥远的山风再次刮过平台,仿佛能闻到天山的气息。眼前那排绸布扬了起来,从那些空隙能看出三四层后。他的双眼已经适应了黑暗,他的头脑此刻异常清醒,尽管已经将近两夜没合眼了。

  他一步一步跨过两层幕布般的挂绳丝布,始终没听见半点动静。这只幕后的蜘蛛居然如此沉得住气。他开始觉得有一丝怪异。天台上静极了,漆黑中不断扬起的迷宫般的层叠丝布,接连飞入其中的灰鸽子立刻又悄无声息,后院的惨呼声早已停了,被风带来的是一阵阵的焦味,其中掺杂着焦尸味。周遭却静得只能听见风声,和自己越跳越重的心跳声。

  先前那只鸽子的落点已经很近了,就在两层丝布后。他推开身前这片丝布走了三步,却像走了三十步那么长。

  这排丝布后仍然没人,但周遭那怪异感更浓重了。鸽子的落点就在眼前这排挂绳丝布后。这一排隔开稍远,漆黑中他甚至看不清布匹有没有动。

  这时那片半月又渐渐露出越来越稀薄的云层。在一片布匹上,一条晃动着的人影越来越清晰。他猛然弯腰俯下身,屏住了呼吸。

  随后他看见那人影仿佛背对自己,身着胡女的曳地长袍,肩膀上仿佛还立着四只鸽子。

  只有一刹那的机会,如果她这时回头,她同样能看见自己。他右手握紧麻绳绳圈下,左手攒着刀柄,箭一般蹿了出去。

  掀开丝布还没看清的那一瞬,突然一股不祥感就撞入心头。随后他看见那里确实立着一个人,直挺挺地立着,只不过是一个木头人。

  一个木雕的人偶,胡商人形,咧开嘴对着李天水笑。李天水看见它血红的嘴唇诡异地直咧至耳下,双耳两侧的肩上,分立了四只灰鸽子,血红的鸽子眼已经失去了神采。它们的双脚被牢牢钉在木头人的肩上。木头人手舞足蹈,身着胡女长袍,那张脸扭在背后,看着李天水。

  隔了一层布,看上去就像背对着自己。李天水浑身凉透,每个细孔泛起恶寒。

  那个瞬间他就像看见了死亡本身。

  这个木傀儡与李天水在那些尸体边见到的木雕胡商傀儡几乎一模一样。

  他绝望地向后退,但他知道已经晚了。

  就在他见到这傀儡人几乎同时,从那诡异的仿佛在嘲笑李天水的嘴里,吐出一柱火焰。

  火光蹿上头面前,他闪入身后那层丝布,但前后两排的丝布挂绳立即烧了起来。风越来越大,从刮起的布匹下他看见最深处的鸽舍“啪啪”闪着光,随后半空中像柳絮飘落那般落下火星子,落在丝布上很快延烧起来。

  风助火势,两排燃烧着丝绸不停掀向他胸腹,令他几乎避无可避。很快焦尸般烟气越来越浓重,他呼吸困难起来。

  在被烧焦前,他将很快呛烟窒息。

  只有一线生机,几乎不可能的生机。

  这两排挂绳间隔比先前数排稍远一些,他侧着身,躲着半空中的火星点,在“啪啪”声中屏息发足狂奔。

  他从这迅速延烧着的丝布间的狭窄通道,狂奔向平台的边缘。

  手肘处被掀起的火舌点燃了,他来不及扑灭,因为这时他已蹿跃而起,将自己投向夜空。

  跃出天台边缘时,他在空中看见金黄色的火光映亮了一个身影。

  一个妇人正走在摇晃的挂布绳上,却如履平地。那是唯一一根没有烧起来的挂绳。挂满珠玉的蒙面妇人双手平举着一根横木,三尺多长,就像个走绳索的杂戏艺人。这时她恰好回头,与腾身而起,即将坠落的李天水目光相接。

  火光中那妇人极美的双目却像两个空洞,像两个能吸尽世间一切美好的黑洞。

  就在那一瞬,李天水本能地甩出左手。窄刀子在夜空中划出一道圆弧,他看见那妇人微微抬了抬那横木,窄刀子又“当”地被挡飞出去,但同时他的右手也动了。

  飞出去的绳圈不偏不倚正套上那横木抬起的一端。李天水紧紧攥着绑在手腕上的麻绳另一端,看着那妇人随着自己身体的坠落亦坠入火中。

  直落两三尺后,麻绳挂上天台的边缘,他身躯在半空一挫,反弹数下后挂在驿楼外壁,他感觉到另一头的身躯在狠命挣动,片刻后,“啪嚓”一声,他又直坠下去。

  “砰”,他感觉自己肩背坠入一堆草垛子里,如他所料。但后脑却重重磕在冷硬石板地上。他一阵晕眩,躺在地上不住反胃。他抬头呆呆看着平台顶上的火光,随后抬起手,看看手腕那根断裂麻绳的断口,他希望是被火烧断或被天台边缘磨断的,但断口整齐,是被切断的。

  这时他痉挛起来,手足不停发抖,随后意识开始模糊。

  又发作了,他断药好几日了,他原本以为不用喝酒也能忍得住。

  他想撑起身子,但后脑的痛感越来越重,意识越发模糊。月光下,有两张脸正低头看着自己。

  一张脸上有两颗湛蓝的眼眸子,另一张脸上深眼窝透出温和优雅的神采。

  随后他感觉手肘正被人用什么狠命拍打着,像是厚毯子。这时他才感觉到那里的灼烫。

  “卓玛……”他挣扎着欲以手肘撑起身躯,但入骨的疼痛立刻令他重摔在地。

  “你答应过我们的买卖,你忘了么?”失去意识前一刻,他听见了那蓝眼睛温和的嗓音。

  (第一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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傀儡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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