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波斯王子的回信
宇文欢2025-05-30 17:454,966

  四个恶吏,阿爷两侧各两个,皆一身黑,连面庞也是乌黑的,拽着乌黑的铁锁链,恶狠狠地拖着阿爷走。他死命地拽着阿爷的袍角,一个恶吏回过头来狠狠踩向他的手指。他好像要将五脏六腑都哭出腔子,他看见父亲在拼命扭头向自己,但被木枷子紧紧夹住的脖颈始终没有转过来。一种深邃的绝望,由骨髓渗入脏腑……他嘶喊了起来。

  杜巨源被自己的喊叫惊醒了,但那声喊是喑哑的,像闷在锅里。他嗓子仿佛被猛地撕裂开来。

  随后他又感觉到了右脸的剧痛,已非先前钻心的烧灼感,而是又痒又黏仿佛有无数湿虫子在右脸的伤口内蠕动,这比毒火的灼痛更难熬十倍。

  他熬不住略略偏转过头,才意识到右脸上贴着黏黏的什么,几乎覆满了半张脸。他的右眼仿佛也被什么黏住了,怎么也睁不开。这时他才闻到脸上的异味,皮肉焦烂的臭味,混杂着一丝甜香,更令人作呕。而右脸上的筋肉每一分抽动都令他生不如死。

  他呆呆地半张着嘴,感觉到湿滑的泪水从他能睁开的那只眼睛里止不住地流下来。

  意识渐渐回来一些,他想起那股甜香是芦荟掺入蜂蜜的香味。

  他的左眼慢慢转动起来,开始意识到自己置身于一个宽大车厢内,是马车的车厢,能容下七八人,此刻只有两个人。另一个人的影子一直在晃。他看见涂了蓝白两色的牛皮缝制的厢壁上,挂满了带着流苏的碎金花毛毯。两侧窗口的绒布帘幕卷了下来,银灯的黄光透不出窗外。

  灯在车厢正中央的矮几一角,矮几上还有一盏八角银杯,还有一把弩机,三根弩箭,一根鹰笛。是汉式雅致的矮几,右侧是同样铺着金花黑毯的长榻。

  杜巨源就躺在那条华美舒适的长榻上,浑身赤裸。

  两根冰冷的手指忽然温柔地抚上他的左脸,轻轻拭去仍在不断往下流的泪滴。

  但他想起了轻抚过他的另一只手,想起了沾满血的小囊袋。他忽然放声嚎叫起来,嚎叫声都像蒙在锅镬或瓦罐子里,喉咙却好像有刀子在割着。他直叫到完全发不出声,忽然伸出手,抓向一根离他最近的弩箭。

  抚摸着右脸的手掌迅即将他手腕按在矮几上,他的另一只手方要动,又被死死按在长榻上,他愣愣看着上方妇人的那双眼,只有一半的视野,他也看出眼神下的那股热流已然破冰而出,正热辣滚烫地盯着自己。

  他死命地要挣开她的手,他又放声叫起来。“啪”,她一巴掌拍在他左脸上。

  她下手很狠,但那痛感与右脸相比几乎算是轻抚。他立刻安静下来,定定地看着她,他又读懂了她眼里的东西。

  她一身舞马劲装下什么也没穿。她面颊清冷,眼神也冷硬,有些轻蔑地看着他,随后她的身躯压了上来。

  她身躯火烫。

  ***

  跃动的烛光又模糊起来,杜巨源仍然盯着那盏银灯,想到方才出现脑海的最后一幕是一条人影跟着玉机踏出了燃烧着的帐壁,那里有个已被熏黑的破洞。虬须瘦高客是玉机,他早就猜到了,他最后也猜到了那盛装贵妇是谁。

  康傀儡。那手指的律动,几乎与交椅上木傀儡的动作节奏一模一样。

  在他抱上那贵妇双腿时,他抬头看着那两双手,也终于想起在何人身上也见过这种手指律动。他想起了王玄策打手势的动作。

  也就是在那时,他的动作慢了一两拍,原本他该迅速跳下井口,从那破洞冲出去的。他觉得当时有很大机会能全身而退。

  那时,他几乎想明白了所有事,就差那么一点点便能逃出去领取大功。

  所以直至此刻他也不明白,为什么那时他要冒险去救李天水。

  那一瞬,几乎就是本能反应。

  杜巨源决定不再多想了。噩运最糟的部分就在于接受噩运的这段痛苦又漫长的时期,一个人自己慢慢舔舐伤口的时期。但他知道他最终还是能慢慢咽下去的。弩箭弩机还在那里,但他知道他不会再去抓那东西了。这不是他第一回要用很久去咽下命运了。

  何况,这回他不是一个人。

  他感觉到自己的后背被慢慢扶起,被轻轻靠在垫在榻头的软垫上。一个瓷碗送到了他嘴边,他感觉到了清水的凉意。他抬头看着她的双眼,此刻清冷的眼神中含着柔波。他努力牵了牵左脸的嘴角,像是在笑,但他知道看上去一定很可怖。他忍着面颊的剧痛对她打了个手语:

  “我自己可以。”

  但女子看着他时眼波温柔,没有一丝惊惧或厌恶。

  喝下一整碗水后,好一会儿,他的右手仍然在抖。他从未想过一口水含在嘴里都会痛到这等地步。右臂和右侧背部也被灼伤了,但比右脸轻许多。

  待他的右手慢慢稳定下来,他再次抬头看向那哑女。她在舞马时他就看出她是个哑女,她有那种感觉。他这时很庆幸自己学过手语,他曾经在广州和一些聋哑的小乞丐混过一阵,他绝不想再想起那段日子。

  那哑女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她早已穿回了那身骑行劲装。他能感觉到她浑身筋肉已经绷紧了,留意着车外的丝毫动静。她的眼神告诉他,她准备好了。

  他们开始用手语说话。

  她是高句丽战场上的孤儿,作为高丽哑婢被碾转卖至中原,直至被“傀儡团”重金购下,带至西域。有人训练她唐宫舞马技艺,但她说不清那蒙面人是谁。她骑马有天赋,学得很快。那人也会哑语。她是用手指蘸了清水写下“高句丽”三个字,笔画歪歪扭扭,但每一笔都是狠狠摁下去。他立刻感觉到她心里也藏了很多痛。

  是,舞马是“傀儡团”安排的,帐子里的杂戏都是“傀儡团”安排的。不,她几乎不知道“傀儡团”今晚的计划。她甚至不知道康傀儡是谁,康傀儡从不以真面目示人。

  除了“舞马”外,她今夜只会做一件事,骑着马等在后门外,康傀儡算准她的仇人会第一个从后门冲出来,她只需要驱马扑倒那仇人,以马蹄踏死,并割下他头颅。康傀儡保证她能分到她仇人头颅购金的三成。康傀儡告诉她会有很多人愿出重金买这颗头颅。

  未等杜巨源发问,她自己在矮几上写下了她仇人的姓名,那两个字甚至比“高句丽”写得更重。

  “李勣”。随后,她又补了三个字,“掌柜的”。

  杜巨源对着这五个字瞪圆了眼。他早就猜到“掌柜的”就是“青雀”的那个“大人物”,他也当然知道谁是李勣。大唐没人不知道李勣,唐军中威望最著的统帅,瓦岗军时期就跟随先帝的元勋。贞观十九年又随先帝东征高丽,在辽东、安市两战立下奇功,但杀戮无数。

  杜巨源怔了片刻,但意识已经越来越清晰,他感觉自己的头脑依然能飞速转动。

  但哑女用双手告诉他,她并未在后门看见她仇人。起火后那里冲进去一帮乌鸦一样的吐蕃杀手,她只听见惨叫声不断。最后从后门只冲出来三个人,他们的脸全被熏黑了。

  那个从井口跳下来的瘦长年轻人,手里仿佛还抱着一个女人。哑女看见他原本还想去找杜巨源。

  那个满面黑灰但依然能看出整张脸早就被烧坏的吐火人。

  “还有那个浑身上下缀满珠玉的贵妇人。”杜巨源费力地打了个手语。

  哑女惊讶地看着他。

  杜巨源牵了牵左边的嘴角,又靠上软垫,难忍的剧痛几乎耗尽了他的精力。他与那高丽哑女对视片刻,又勉强笑了笑。那女子转过了头,像不忍心再看他。他听见了水在桶里的晃荡声,随后步子踏下马车。他知道她去附近的井里取水。

  窗外似乎有风声,没有人声,也没听见鸟叫,应该离日出还早。他不知道这马车停在何处,他觉得似乎不在后院原处。可能哑女牵着马将这车藏起来了。能听见马蹄磨蹭地面的声音,此外周遭极静。

  她救了他,往后相当长的日子里,他们要连在一起了。

  他尽力不去想米娜。

  很快他几乎想明白了昨夜是怎么回事,当他开始去想下一步该怎么走时,他想起了那封回信。

  这时,三个字猛然跃入他脑中。

  “鹰笛、火”。三个留在井桶内壁的血字,三个他在那间“甲”房里早该看见的字。

  这时他想到了李天水。此刻他在何处呢?帐外定然藏着不少吐蕃杀手,还有“青雀”的人,或许还有“傀儡团”的人,他还活着么?这问题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在心中叹了一声。

  波斯公主将这三个字作为遗言留给了李天水,李天水将这三个字和鹰笛作为遗言和遗物留给了自己。但他此刻已经成了半个废人。

  不!我要把继续走下去,把我的命死死撺在手里。他的左手猛地握紧了拳头。他想起在广州,专偷富商大贾的少年聋哑乞丐们几乎没人活过十五岁。

  除了装聋作哑的自己。

  他支撑着身躯坐了起来,喘了一会儿。哑女仍未回,银灯还在那矮几上亮着,映着铁制的弩机和弩箭闪着寒光。

  那支鹰笛仍静静地躺在几面上。

  他倾身向几面,忍着痛,将那弩箭一根根慢慢装入机括,又慢慢地将弩机套入完好的左手手腕。随后他看向了那支鹰笛。

  他想起这支笛子在那一刻恰好落在他手边的火中。他不得不再次慨叹命运。

  他抓起了鹰翅骨笛身,从裂开的缝隙里能看见里面藏着的纸卷。

  纸卷很容易就取出了,一张张摊开。共有六七张,颇厚实,偏黄,看不出是由织物、绢布、树皮还是兽皮制成,摊开时在烛光下能依稀看出字迹,但淡得无法分辨。

  他伸手抓住了那银灯,移向那些纸张。感觉到火光映上他的脸时,他本能地向后一避,握着灯的左手在发抖。

  他就这么僵硬地保持着这个姿势,既未能将腰背向前靠近一寸,亦未放下银灯。他死死盯着那点火光,像是这样便能将那恐惧和痛苦一点点咽下去。

  左手不抖了,他又等了一会儿,随后将那烛火一寸一寸凑近那些纸。

  他先是看见了有两张纸上是层叠优雅的祥云纹,忽然想起这是华严宗至相寺进贡的经纸。他两眼瞪大了,他知道只有一个人能用这种纸写书信。随后他看见那纸张未被点燃,而那些字迹正渐渐变深,如他所料地渐渐显于纸上。都是汉字,小楷写得颇为工整,每个字都极用力,但能看出是妇人字迹,有些像学塾中的学童习字。

  握着灯的手又开始发抖,因为他很快发现手里这些书信都是些情书。

  七张纸,六张是情书,出自同一个妇人之手,每一句皆极大胆直露。几乎每一封皆直抒自荐枕席、鱼水求欢之请。近年几封微有嗔怪之意。他抖着手腕,望向信底落款两个字:武曌。

  而信中对情郎的称呼是“王子殿下”。他想起卑路斯曾数年入值长安宫中学习汉��学。

  杜巨源慢慢看完,随后闭上了眼,像是不堪重负。他忽然想到现在自己这副模样,尤其已经失声的嗓子或许是桩好事。

  否则,即使他将这封回信顺利带回大明宫,他也很难再活下去。

  他将那银灯移向最后一张纸。这封信是另一个人写的,那每一笔都像是稚童画出的。

  是波斯王子写给武后的回信。

  随着那烛火在纸下慢慢移动,他的双眼又渐渐瞪得更大。

  起先这是封道明原委的解释信。信的开头回溯往昔,寥寥数句书写了当年入值禁宫,夜游宫苑时邂逅才人,情根深种,永世难忘。随后笔锋一转,提及当年卑路斯亦与皇四子“青雀”李泰结交,李泰为获朝野支持当时交游极广,但能交心者只有卑路斯。数年后李泰争位失势,正逢卑路斯归期将至,李泰贬出长安前,自知此生再难返京,便将幼子暗暗托付于卑路斯。卑路斯连夜赶路,错失了与武曌临行之约,懊恼至今。

  随后卑路斯又道回国途中,不断接到波斯死敌大食人攻城略地的消息,战势急剧恶化,他心急如焚,冒险走青海道,遭遇吐蕃游兵劫杀,随从亲卫十死六七,李泰幼子亦与其失散。他侥幸逃脱,乔装改扮成西域商旅,九死一生,经年方至波斯边境。

  此时波斯国都泰西封已陷,波斯王带领一班亲贵重臣流亡波斯边境各地。卑路斯日夜碾转各地,最后在边境与父王相逢。此时国王伊嗣俟三世将亡国原因迁怒于流行于波斯边境地区的拜火教祖尔万教派,卑路斯不得不奉父命四处捕杀下了诅咒的祖尔万女巫们,直至父王被人刺杀,波斯彻底灭亡。

  那几年间,武曌遣人发往泰西封的信他绝不可能收到。随后卑路斯在唐人控制的大夏地区建立流亡的波斯都督府,收到了先是武贵妃,后又成了大唐武后的信。但此时他已不可能回信,因为在流亡途中,他遭遇失火,不仅容颜尽毁,养伤数月,右手几乎也抬不起来。这封信是他咬着笔杆子一笔笔写完的。

  卑路斯对武曌的慷慨相救深感恩同再造。他没提慷慨相救具体为何事。信里又云卑路斯自惭形秽,无颜再携武曌之手,当年之约恐怕永无践诺之日,但两国之盟必将固若金石。

  信的最后,卑路斯认为自己遭此劫难乃是天谴。他告诉武曌,当年有一部分祖尔万教徒逃出波斯,穿越葱岭进入大唐境内,最后藏身于龟兹以南的荒漠绿洲,受西域拜火教总坛“飞骆驼”护佑。而“飞骆驼”背后保护人乃是大唐安西军。他得到消息,吐蕃谍人已经渗入龟兹和大漠,不日便将突袭大漠军镇神山镇,他希望武曌莫要抽调神山镇兵力给自己。他希望能为当年数百上千在火中惨呼的祖尔万冤魂赎罪。他还提醒武曌,唐军内部有人欲对安西军不利。

  最后几句语义晦暗不明。杜巨源阅毕,屏息良久,听着自己的“咚咚”心跳,他觉得那心跳依然有力。他两眼呆呆地看着车门开了,高丽哑女拎着水桶弯腰重又踏入车厢内。

  哑女将木碗重又舀满,掏出药囊,抬眼看见杜巨源仍然像个傻子一样地看着自己。她眼里闪出一丝担心,望了他好一会儿,直到看见他又牵了牵左脸的嘴角。

  她也勉强对他笑了笑,抬起手臂挥了挥,那手语优美迅捷,几乎看不清。但杜巨源立刻就懂了。

  “你要去哪里?”

  他右肩靠在软垫上,用左手食指蘸了蘸清水,在几面上艰难地一笔一画写了两个字:

  “龟兹”。

  

继续阅读:第四十章 对决天台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傀儡杀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