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大人物”
宇文欢2025-05-30 17:454,476

  “向下望,后院回廊呈大‘卐’字,大帐就在‘卐’字的正中央。黑教以自左向右旋转为法轮旋转方向。故而,莫行“卐”东南至西北两短一长三条廊道,一半酒桶里藏着吐蕃杀手。沿竖直长廊北行,拐口右转,至东北角,有小井口。井盖已开,轱辘上有井绳,至井底,沿热气路向前走。‘大人物’在尽头等你。”

  玉机借着火折子的光,又将食盒里的这张纸条读了一遍。萧萧那时实在太心急,也太大意了。她从食盒内翻出这纸条,借着帐内的火光凝神细读时,全然没留意玉机已经从酒桶内慢慢起身,拿起了方才留在盒盖上的迷香巾帕。

  倒也难怪她,无论谁都很难想到这个小娘竟然会以腹吸法瞬间转换呼吸气道,玉机看着桶里的萧萧暗叹了一声,这女子其实与自己身世相仿。

  她将那火折子凑近了那纸条。燃着火的纸条慢慢飘落于阴湿的井道内,熄灭。玉机用脚尖又捻了捻,随后四下看看,她此刻正站在井下的这个三岔口。

  三条井道都是黑洞洞,一人多高,逼仄,看上去很像前夜潜行的坎儿孜井道。玉机将火光凑近这些斑驳的泥壁,缓慢地上下移动。她没看见“卐”字刻痕。但在细查最后一面井壁时,她先是闻到了一股硫磺味,随后在井下阴冷的湿气中感受到了一股热力。她盯着这条幽暗井道,想了想,吹熄了火把。这时她才能看见井道尽头的微光,像是火光,她估摸约是四五十步后。

  她一只手掌摸着井壁,另一只手背向肩后,握住露出书箧上端竹筒外的手柄,白森森的人骨柄。筒里原本装着针筒的地方此刻藏着一把金刚橛,扎透达奚云肩胛的白骨金刚橛。

  她会一辈子带着这把金刚橛,虽然她并不喜欢这个男人,但这个男人能为她死。

  暗道内并无井水,不像前夜。她的布鞋踏上湿滑石地,每一步都很小心。硫磺味更浓重了,这时她能猜到通道的尽头是什么地方。已经近得看见了守洞人的身影,一股股热气从那尽头洞口处涌过来,她还听见了那里有人声,有人在大喊,像是哀嚎。

  她停步,屏住了呼吸,哀嚎声不断,在井壁间回荡。洞口距离她只有十步远了,开凿在右侧井壁,她能感觉有火光在那洞内深处摇晃。投在洞口地面上斜斜的人影也在晃着,守洞人就藏身洞壁后。

  她觉得那人没发现她,她背贴着壁面,又移出了一步。

  “停步!”一声断喝,就在洞壁后,玉机心脏一阵狂跳,渐渐平复下来后,她又听见那年轻的嗓音道,“靠墙站着,等我唤你进来。”

  玉机继续深沉地呼吸,等着。

  “十四郎,请她进来。”呼吸五下后,洞深处传来一个极低沉稳定的嗓音。

  说话的人至少已过中年,但听不出多老。她觉得耳熟,在记忆深处,她一定听过这人说话。

  洞口那人应了一声,玉机已抢至洞边。洞口的人身形高大劲悍,与达奚云有些像,死死盯着她。洞内的惨呼声越发可怕,等那哀嚎稍停时,玉机冲着洞内道:“世伯,我来了。”

  她的嗓音沉静得连她自己也没想到。

  “好得很,”洞内的嗓音甚至有些亲切,带着叹息声,“来了就进来吧。”

  洞口只比玉机高一头,两肩宽,洞内却豁然开朗,但玉机一时看不清那里头有多大。氤氲热气在黄光中弥漫,其下水光闪动,“啪啪”的水声中或有越来越低哑的嘶喊。

  果然是个地下温汤。

  玉机知道西州地热,火焰山里暗藏了许多温汤,她绝想不到在这阴湿逼仄的井道内竟能藏下一个可容二三十人的汤池。

  而这个温汤居然是“青雀”在西州的老巢。

  热雾散开些后,她能看见池子边缘的三条人影。三条赤裸的壮汉,中间那人的两条手臂被左右两人狠狠夹着。那两人手上各持一把闪着光的解腕尖刀,顶着中间那人的肩背,中间那人已成了半个血人,玉机能看见他身下的池水泛红。

  那人腰背被压在池面上几寸,脖颈却倔犟地抻出来,像头待宰的犟牛,盯着离他几步远池水中站着的人。就是那个方才出声,嗓音如铁的人,玉机看着他筋肉结实的背影。

  西州驿馆的“掌柜的”,“青雀”的“大人物”,这世上真正可怕的男人。她抖了抖,不知是恐惧��抑或激动。他看见夹在中间的男人也在止不住地发抖,惨呼声已渐成低低的含混不清的呜咽,但两眼仍盯着“大人物”。玉机想象他的眼眶快要瞋裂开来。

  “你跟了我十年,四郎,有甚好怕?”“大人物”开口了,嗓音冷硬像铁,“你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你是怎、怎地……怎地知道的?”“四郎”的每个字仿佛都是用命在说。

  “很简单,四郎,你说得太多了。杨胄根本没有来西州。”“大人物”淡淡道。

  “从……从那时开始疑、疑我?”那嗓音又嘶喊起来,“我被骗了,我被那突厥崽子骗了!”

  “有这个可能,但我让十四郎去那里走了一遭。你说的布帘隔间上有血迹,他们洗了,没洗干净。十四郎先找着了七郎的尸体,他被塞在隔间外的酒桶里。随后他还找着了那些刀斧手,也不远,二十步外的那辆马车里。这些人不是安西军,是哥舒雇的。刀斧刃口带血,与七郎的致命伤一致。这些人不是安西军,是哥舒雇的,什么都不知道。十四郎与另外几个弟兄就地报仇了。”“大人物”就像在讲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四郎的头耷下去了,有一刻,他嗓子里什么声响也发不出,随后他哭了起来。玉机不抖了,她看向两三步外的十四郎。他一袭夜行人劲装,傲然挺立,身形确实与达奚云很像,但眼神更镇定有力。他也在注视着玉机。

  “昂起头,你在哭你爷娘么?还是哭你家小?”玉机忽然听出了“大人物”的嗓音里的残忍,是那种野狼呜咽声中藏着的残忍,“昂起头,再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四郎,十年,我待你不薄。但此刻你眼里,除了恐惧,就只有仇恨,为什么?”

  四郎梗着脖子,但没做声。两人对视了一会儿,玉机觉得在水汽中憋闷得快透不过气了,她觉得过了很久,像是过了一条命那么久。随后“大人物”又开口了。

  “我问你几个问题,你答我,我保你家小,给你痛快。我始终与你阿爷相识二十年了,他帮过我。”

  四郎不哭了,玉机看出他在强忍。他仍然没做声。

  “谁找的你?什么时候?”

  “哥舒……一个月前。”

  “他如何与你搭上线?”

  “‘老胡商’的人,他在龟兹的人。‘老胡商’在‘飞骆驼’火坛与哥舒有一条秘密渠道,他们互通消息。我前些年在安西军,已经被……被他们盯上了。”

  “他还知道些什么?”

  “很多,你的事,你经营西域这些年,这些据点,比如这个从吐蕃人手里盘下来的据点。”

  “但他们不知道这里,否则他们就来了,”“大人物”仿佛轻笑了一声,“我猜他们也不知道我们在龟兹的据点,还有安西军里的其他‘钩子’。否则哥舒不会找你。”

  “四郎”不说话了。

  “他们也不知道去长安的信差对吧?我想他们更不知道那个大计划。”

  “四郎”哼哼了两声。

  “大人物”看着他,叹了一口气,道:“四郎啊,我与你爷是老相识,我自问待你真不薄。”

  “帝后待你更优厚,你不配在凌烟阁上……”他说不下去了,身侧的两个壮汉将他的头猛地死死摁入温池水中。玉机看见那汉子死命挣扎着,搅得泛红的水面“啪啪”翻动,她闭上了眼睛,想到方才“大人物”扬了扬下颌,该是使了个什么眼色。等她再睁开眼时,那人肩背已开始一阵阵痉挛。

  等那两条精赤的壮汉把那具死尸拖上岸,拖向壁上插着火把的洞深处,渐渐在白雾中消失时,“大人物”方慢慢转过脸。隔着蒸腾的热气,玉机立刻感觉到了猎鹰般的眼神。

  “你按规矩下来,”那人看着玉机,语调仍然有些亲切,“莫急,慢慢走,地面湿滑。”

  玉机看着他在池水中的模糊身形,立刻懂了。一瞬间她羞红了脸,但随即便平静下来。她转过脸,看见挺立着的十四郎手里多了一个竹筐,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

  “慢慢来,捎着你的东西。”“大人物”又说了一句。

  ***

  玉机一丝不挂地站在“大人物”面前时,早已没有了半点羞怯,连那一丝紧张也过去了,她就像在端午盛装拜会长辈那么自然。此刻她脸上挂着一丝微笑,双目直视三四步外的这个男子。她知道他早已过五旬,但几乎看不出一丝老态,水雾中的身躯没有半分赘肉,深眼窝下的凝视仿佛能洞穿她的心魂。

  他的眼光已温和一些了,他看向她的左胸,酥胸正上方刺着一个青蓝色的凤头,五色翎羽自左肩绕向后背,在“大人物”看不见的肩胛上是微扬起的绝艳凤尾,那尾翎像一只只妖异的魔眼。

  “王玄策刺的?”“大人物”的目光在那里停了良久,缓缓道。

  “那个真的王玄策。”

  “我知道,”“大人物”笑了笑,“你是他的一个筹码,他找过我。他说找了个天竺人在你身上做了记号,在你阿娘死后不久。所以如假包换。其实我知道,那是为了掩盖你背上的鞭痕。”

  玉机嘴角动了动,用微笑掩饰过去,“你什么都知道。”

  “故而,康傀儡把王玄策做成‘硬木头’,把自己变成王玄策后,你很快就看出来了。但你没有太难过。”

  “那个‘王玄策’也很快知道我看出来了,但他不在意,他算准了我只想要活下去。他也算准了反正我在这条路上是一定要死的。”

  “他算不准,”“大人物”“呵呵”一声,看着她,又点点头,“你早已不是一个小姑娘了,你多大了?”

  “十七。”

  “十五年了,”“大人物”叹了一声,“我见你时你被你阿娘抱在怀里。还记得包着你的是个绣着金凤凰的丝巾。”

  玉机咬了咬下唇,没做声。

  “大人物”的目光仿佛望向了洞外遥远处,此刻收回,道:“什么时辰了?”

  “子时快过半了。”

  “你这两天睡了几个时辰?”

  “几乎没睡。”

  “你也是夜猫子?”

  “至少今夜不可能入眠。”

  “我每日只睡一个时辰,最多了。不是军旅时养成的习惯,从小如此。尤其在这种时刻,我才能真正开始思考。我估计你在那张西域军镇密令已经能看出一些什么。”

  “你们给那贱妇做了圈套,她以为她换上去的是她的人。”

  玉机看见“大人物”头一回笑了。“故而,插在你发髻里那东西就极紧要。除了那些调动外,那蠢婆娘要分给卑路斯一半安西军,从杨胄手里。”

  玉机愣住了。杨胄是关陇老将,扳倒长孙无忌后,武后一直在军中削弱关陇势力。但她想不明白为何那贱妇愿意赠予这个落难的王子如此厚礼。

  玉机的双手拢向发髻,随着那一头长发如黑瀑般滚下,她手里多了一样物什,一个覆了层金箔的针筒。

  原本挂在“王玄策”的蹀躞带上,后来藏在了书箧连接木板的竹筒里,最后像凤钗一样插在玉机发髻内的细小针筒。

  针筒原本就是游牧民野外传信之容器,顶上的小盖子连着铁链和铁环。玉机捏着针筒的手伸向“大人物”,另一只手的两根手指捏着那铁环,正要向外拉开,“大人物”摆摆手。玉机又愣住,手臂停在了半空。

  “那封去信,与那婆娘的调令,你都看过了?”

  玉机慢慢收回针筒,看着他,点点头。

  “每个字都记住了?”

  玉机又点点头。

  “好得很,那你该知道我们的‘大计划’的关钥之处了。”“大人物”淡淡道。

  “凉州,”她想了想,又道,“龟兹安西镇。”

  “好得很,”‘大人物’又笑了,“你收着吧。”

  玉机捏着针筒没动,她注视着他的眼睛。她觉得自己已经猜出六七分了。

  “你并不在意光着身子和我说话。”“大人物”忽然又道。

  “世伯什么没见过,”玉机又呼了他一声“世伯”,“我知道这是为了安全。”

  “但也是信任,”“大人物”缓缓道,只有自己人才能在这里这么和我说话,“从此刻起,你就是十七娘,但你可以唤我世伯。十五年了……今夜后,我们见面的机会也不会太多。你上路后,十四郎会照顾你,告诉你一些事。”

  “十七从军杀人无数,图形凌烟,功盖军中的英国公永世是我世伯。”玉机忽然朗声道。

  贞观从龙元勋,大唐平灭突厥、薛延陀、高句丽的掌军元帅,同时也是力保皇四子李治继位的大唐英国公李勣眸中猛然精光暴射,但只一瞬,随后他又露出笑,看着玉机,眼神变得更温和了些。

  “你知道要去何处,是么?”

  “我知道,”玉机笃定地道,“龟兹。”

  

继续阅读:第三十九章 波斯王子的回信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傀儡杀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