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生死时刻
宇文欢2025-05-20 12:284,204

  顶灯的烛火在一片死寂中“啪啪”作响。杜巨源抬头看看新燃亮的几枝烛火,感觉自己心跳得很快。他始终不知道这些烛火是如何自行引燃的。每一回,顶灯的都适时映亮了帐内酒客们的注目处,就像长安夜市上的杂戏表演。此刻,新燃的灯火就投映在杜巨源和身前的两个井桶上。

  提起两个木桶时他就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那时他的心便开始往下沉。那个装着第二件唱卖货的井桶更重,像是装着一个男子。“流浪的王子”这句话不能再明显了,莫非里头真是波斯王子?

  而血腥气是从另一个“赔偿”给他的井桶里的麻袋内透出的,离得近是他感觉那气味越来越腥恶,麻袋有至少一半是猩红色的。杜巨源本能地撇开了目光。他再次将目光回到第一个井桶。

  “两个桶已俱归阁下所有,但阁下曾在帐内公开质疑货色,还请阁下验一验桶,至少一个桶。”木傀儡阴阴地又说了一遍,“因为‘傀儡团’将信用看得比性命更重。另一件赔偿的宝货,贵客需要明示么?”

  杜巨源摆摆手,仍看着那个更重的井桶。提手上的绳索已被割断了,垂落在麻袋袋口,袋口从外头以麻绳扎紧。但扎麻绳的绳结令他觉得有些眼熟。他想起了系紧罗布淖尔上那条小舟的木桩上的绳结,他曾经仔细检查过,不会看错。

  他的心脏又“咚咚”重跳起来。

  他慢慢俯下身,看着桶内的囊袋,但没有伸手去解系袋绳,像是在找着什么。目光慢慢移至满是血水的桶底暗处时,他找到了。

  涂满血的囊壁破了一个洞,对着这个破洞的桶壁内侧,写着三个歪歪扭扭的汉字。虽然背光,但鲜红的字迹极是触目。

  “鹰笛、火。”

  有一刻,他几乎无法呼吸,只能听着自己的心跳猛撞胸骨。随着一个念头闪过脑际,他慢慢平静下来。他像敲门一般,轻轻地敲了敲井桶桶壁。

  “笃笃笃、笃。”

  他只敲了一遍,等着。桶中的麻袋一动不动,但从那破洞中,慢慢伸出了一支洁白的细棍子,他看见了棍子上圆孔,立时意识到这里头就藏着他行这千里险路九死一生所求之物——那封回信。而解开这封回信的秘密,就在那个字上——火。

  他也立刻明白囊中那人的意思,这封回信,要交给那个更可能活下去的人。

  因为这囊之人,可以成为一个诱饵,取代杜巨源成为这个捕猎帐内最大的猎物。

  只需要把那袋口解开,同时迅速取走鹰笛,杜巨源能有五成把握从这帐内全身而退。

  因为那时,火光映亮之处,也是全场目光聚焦之处,定然是那个囊中人。至少有三股势力已经盯上了这人。

  “阁下仍不验货么?”如同砂皮搓磨的嗓音又响起。杜巨源探入桶中的手掌颤了颤。他想起暴风骤雨中颠簸的甲板上,有船员要将随行的南海僧人、女子扔下去,他以三箱瓷货保下了他们的命。

  他不知道当时为何做这个决定,他只知道若是袖手旁观,他在许多个摇晃着甲板的夜晚定然无法安然入睡。现在也是如此。

  如果在这种时刻他卖了井桶内的囊中人,即便真的能带着那封回信活着回到长安,回到大明宫,这一路上的愧疚会令他每一步都走不踏实。

  他缩回了手。这时他才感觉到脊背又湿透了,感觉到帐子里的人仍然一动不动无声地盯着自己。

  “阁下先前质疑宝货,故而第二桩唱卖无人唱价。此刻阁下若不开囊验货,便是这囊中宝货与我明示的一模一样,阁下就是坏了‘傀儡团’的规矩,且已令‘傀儡团’受损,”木傀儡的嗓音越来越慢,每个字都好像搓磨着杜巨源的耳膜,“那阁下要赔的,可就是一条命!”

  “你怎的像个长舌老妇般聒噪,”杜巨源狠狠瞪了那木头人一眼,它的长脖颈已经收回去了,此刻面目全然隐入黑暗中,但杜巨源仿佛仍能看见它在阴冷地冲着他笑,像个活物,“我想知道这个桶里装的是什么?”他指着另一个桶道。

  “一个你永远无法忘记的人,一个你很亲近的人。”那木傀儡的嗓音仿佛憋着笑。

  杜巨源能感觉到自己的脸色发白了。他的目光像避开毒蛇那般避开那个桶口,“如果这个不是……”他的嗓音有些发哑。

  “如果这个也不是,我立刻自戕。”那嗓音又尖细起来,仿佛很兴奋。

  杜巨源慢慢走到了另一个井桶前,他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他感觉整个帐子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他弯下腰时,眼角余光看见第一个桶里的囊袋动了动,仿佛里头那人要对他说什么,要阻止他解开囊袋。他的手停了停,还是解开了系囊的绳索。

  有些事只能是自己,也必须是自己承受。

  浓重的血腥气直冲鼻孔。袋口里不是一个人,仍然是囊袋,不过不是一个囊袋,七八个小囊堆叠起来,囊与囊之间溢满了血水。杜巨源感觉自己的心脏猛地一抽,随时会爆裂开,裂出无数根细针,扎透五脏六腑,扎透全身经络筋肉,随后从自己的每一寸皮肤内穿出来。

  最上头的那个小囊袋袋口没有扎紧,他看见了一头血红色的卷曲长发,发丝间的那双眼眸已经成了灰褐色,正无神地望着自己,就像很多次清晨醒来时那样。

  那一刻,杜巨源明白了什么叫做“行尸走肉”,他觉得自己比尸体还冷没,浑身血液不再流动,锥心的痛感慢慢从心底蔓延,随后四肢百骸被慢慢撕裂。

  “如何?”听见那木傀儡的嗓音时,杜巨源才觉得自己的魂魄慢慢拢回了躯壳,他这时只剩下了一种情感,想要毁灭一切的恨意,“这宝货是否如我所明示?”

  杜巨源抬起了头,顶着帐中无数道或惊愕或悚栗或阴邪或茫然的眼神,直直看着暗处的木傀儡。他知道自己此刻两眼布满了血丝,眼眸通红,但面色青白就像一个死人。

  “不是,”杜巨源一脚将这木桶“砰”地踹回井壁边,“阁下请自戕。”

  帐内又起了一阵骚动,但有几人没动。杜巨源不在意了,他此刻只想毁灭。

  “不是?”那木傀儡仿佛很意外,“阁下确信?”

  “确信得很。”杜巨源咬着牙道,“按照你们的规矩,已有两件货物货不对板,你这唱卖主持人,怎么还能安坐于这木椅之上?”

  “阁下要查验这第二件宝货,如果……”

  “是否已经成交?”

  “是。但是因为阁下质疑……”

  “是否已银货两讫?”

  “是,但……”

  “银货两讫的买卖,验不验货是我的事。这道理无论在西域,还是在中原,还是在突厥吐蕃波斯故地,怕是全天下无一处不通行的吧?”

  那木傀儡不说话了。

  “倒是你,在这帐子里,已经两次言而无信,货不对板,你说你是‘傀儡团’,‘傀儡团’是这般与西域中原乃至突厥吐蕃的贵人做买卖的么?”杜巨源放声大喊道。

  木傀儡仍是没应声,仿佛忽然哑了。

  “你说唱价人撤回了出金,不验货对你不公道。那就让先前举手唱价的另两位客人说说吧。”杜巨源转过脸,迎向了帐子里的那些目光,“‘傀儡团’的唱卖人,需不需要履行它的承诺?”

  “自然要!”蓝眼睛应声喝道。

  井口边的高瘦汉子做了一个坚决果断的抹脖子手势。

  片刻后,帐子一个角落又响起了几声附和,很快,附和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响亮。

  杜巨源目光在帐子里逡巡着,但始终在瞄着那高瘦汉子边上的盛装贵妇。她此刻背对着杜巨源。

  “把上一笔买卖了结了吧。”最后,杜巨源的目光又一瞬不瞬地盯回了木傀儡,他哑着嗓子道。

  “咯咯咯咯”,那傀儡人忽然又笑了,“好得很,实在好得很。七年了,没人敢逼迫‘傀儡团’,甚至没人敢对‘傀儡团’这么说话,你是第一个。我越来越喜欢你了,我也记住你了。你在西域走的每一步都要留神啊。”

  “我可以自己动手么?”杜巨源向井口架着的木椅一步步逼了过去。

  “抱歉,这事‘傀儡团’也有个规矩,”木傀儡“咯咯”笑着道,“这帐子里有个专职的行刑人,专门负责这种事。”

  话音方落,帐顶灯轮忽然熄灭了,帐内漆黑一团。杜巨源心脏猛跳两下后,顶灯又亮了,正打在木傀儡和它身后一个又高又狞恶的人影上。

  踩着高跷的侏儒后背披着银灰色的鼍鱼皮甲,层层坚硬如铁的长鳞片上覆盖着滑腻的黏液,火光直射下闪着阴冷的光。侏儒那张鼻梁塌陷鼻孔奇大的黝黑面目更丑恶。但杜巨源死死盯着他手里那把宰牲刀,两尺多长的鲜红刀刃上不停地滴着血。

  这把长刀刚刚宰割过什么,只能是个人。杜巨源觉得这刀尖正在自己胸腔里搅动。

  此刻那刀尖刚好到了木傀儡脖颈边,捕鼍侏儒平胸举着刀。顶灯的焰光自木傀儡头上熄灭转而映亮它身后的侏儒那一刻起,始终怪笑着的木傀儡既不动也不出声了。杜巨源没留意那侏儒是如何踩着高跷慢慢接近的,那侏儒就像另一个黑暗世界中的恶鬼般忽然被光照亮。

  压抑至极的沉寂中,杜巨源听见了心跳声在周遭响着,“砰砰、砰砰”。他听不见一丝呼吸声。他两眼的余光始终瞄着一个人。

  就在木傀儡忽然不动,顶灯熄灭又亮,侏儒忽然现身的当口,他终于发现那个坐着的人的破绽。他的坐姿连换三回,每一回都恰好契合着帐中的变化。

  侏儒迈了一步,刀刃架在木傀儡颈后,他身躯晃了晃,像在高跷上站不稳,像是走高跷这活儿他不太熟。杜巨源注意到这侏儒毫无人性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惊惶,好像在惧怕什么。

  木傀儡动了,木雕的头颅转过去,盯着侏儒。

  带血的刀刃就在此刻挥出,紧接着它又连挥了四下,脸上又露出那种因嗜血兴奋的狞笑。

  没有血溅出,“咔、咔、咔、咔”四声轻响,那木人的头颅和四肢几乎同时从木椅上飞出井口。

  几乎同时,从那木人被切断的颈项四肢关节断口,喷出五道长长的火光,直直蹿上顶灯。火柱子打上灯轮后,那一圈圈铁制灯圈上通红的火光“啪啪”闪耀。那些烛灯被四根火柱子一一引爆成火球后,“呜呜”飞射向圆帐四角,惨号声中杜巨源飞扑向将将要消失在黑暗中的盛装贵妇。

  几乎同时,八座落地灯轮后的帐壁空隙下滚入了八桶酒桶,桶盖顶开后蹿出来两个全身裹着漆黑“楮巴”袍子的吐蕃杀手,他们头顶又高又尖的帽子遮住了大半张脸。他们手里的刀子利落地捅入大叫着拼命奔向前门后门的酒客们的胸腹间,有些人衣裳着了火。惨叫声变得更凄厉可怕。

  几乎同时,在越来越浓重的黑烟中,第二个升上井口的井桶内响起一声鹰笛,井下一声口哨呼应时,桶内囊袋破开,李天水蹿了出来。他屏住呼吸爬上井口,看见最开始在帐子喷火的那个烧伤脸吐火杂戏人正背着浑身绵软的卓玛顺着那根粗井绳慢慢向井口爬,而井口上的木椅和井轱辘横木已经着了火。李天水扔下手里的鹰笛,俯身死命地拉着那条井绳时没留意井边那个盛装贵妇悄然出现在他的身后,对着他的井口举起了刀子。

  几乎同时,杜巨源双臂抱住了那贵妇的双腿,那贵妇向后倒去但杜巨源的双肩同时被两只巨掌握住,他被那黑巨人甩向半空时看见了那个捕鼍侏儒正在被火焰中嚎叫,那火从高跷延烧向他全身。他想咧嘴笑笑,但一股难以忍受的灼痛迅速吞噬了他半边脸,他倒在燃烧的毛毯上,看着那高瘦汉子其实是个踩着抹着石灰的高木屐的女子,正一蹿一蹿地从那些在火焰中打滚的吐蕃人身边跳了过去,在浓烟合拢前迅速钻出了被火烧出一个破洞的帐壁。她跳着踩过的一件长物在火中裂开,他本能地抓在手里,已经感觉不到灼痛,但气管似乎被堵住了。他看着那些吐蕃人在地上互相扑打但丝毫无法减缓硝粉引发的毒焰越燃越旺。在失去最后的意识前,他看见自己拖着着了火的半边身子,爬上了大明宫那处秘阁门外的最后一级阶梯。

  

继续阅读:第三十八章 “大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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傀儡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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