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每一道鹰隼般的目光都盯着这具横陈于井边毛毯上的雪白躯体。轻轻笼着胸脯和下身的黑薄纱,令她的腰腹在耸动火光下显得更诱人。帐顶四五点烛光直直投下,只映亮了那蓝眼睛从囊中拉出的这具失去知觉的娇躯,木傀儡则隐入了阴暗。此刻杜巨源很想看看它的表情,如果它有表情的话。
蓝眼睛这时抬眼,四下望了一圈帐子的每个角落,随后转头看向井口木椅上坐着的木傀儡。那里能看见一个僵硬的人形轮廓。他又看向杜巨源。杜巨源就站在老地方,始终一动不动。
每个人都能认出袋中女子,她不到一个时辰还在后门边的圆舞筵上妖娆旋舞,有几个人知道她曾自称萧萧,自称高昌王后波斯公主的侍女,先前也在一口囊袋里,那是为了攫取长安寄给波斯王子的那封信,或许还有那封信。杜巨源还不清楚这妇人背后是谁,但他很清楚有一桩事是板上钉钉的。
帐子里没人会以为这井桶里的囊中妇人会是一位公主。
但没人吱声,帐子里静得像墓穴。帐子里的人慢慢将目光又转回了井口上的木椅。
“由买主开囊验货。它说这也历来是‘傀儡团’的规矩,‘傀儡团’一向很公道。”杜巨源忽然冲着那蓝眼睛开口时,发现有几个人肩头抖了抖。
“确实很公道。”蓝眼睛点点头。
“我记得,方才,你走至那桶边时,顶上的灯便亮了。这自然是他们点亮的。阁下的一举一动,不止这位唱卖人,帐内所有人都看得一清二楚,你绝没有机会换走囊中人。”
蓝眼睛摊手做了个手势。
“井桶里的囊袋,袋口是扎紧还是松开的?”
“扎得紧得很,连打了两个死结,我用蛮力扯断了绳索。”蓝眼睛又做了个无奈的手势。
“好得很。故而,这囊中人先前也不可能被调换。”
蓝眼睛又没吭声,连动都没动,他已经转过脸,盯着井口上的木椅和木傀儡黑影。帐内所有的目光都像钉子那般钉在那里。杜巨源也不再说话。
“好得很,”好一会儿,杜巨源觉得心跳足有三十多下,那木傀儡又发出一阵咯咯咯的怪笑,“我说过,‘傀儡团’的买卖是最公道最守信的,货不对板就是货不对板。这位贵客买下第二件宝货之后,‘傀儡团’就会应承那三桩事。”随着笑声消失,木傀儡的怪嗓音越来越冷。
“很可惜,阁下已经失信了,”杜巨源右手按在左腕上,背在身后,嗓音同样很冷,“不仅是对我,也已对着帐子里所有人失信。此外,我觉得这件货,同样货不对板。”
陷于阴影中的木傀儡一动不动,杜巨源听见自己的心跳又搏动了十数下。“你已经举手唱价,另有两个贵客也已经举了手。而我也已经明示了桶内的货色,”它的嗓子像是两张砂纸在摩擦,越来越嘶哑,狠狠道,“这意味着,第二件货已经开市,收不回了。这也是‘傀儡团’的规矩。另外,这帐子里的贵客,有些是仇家,而方才举手的两个贵客,在这帐子里已经自露了身份。如果他们是买家,‘傀儡团’会保证他们在帐子里的安全,如果收回唱价……”
它不说下去了,也不必。
“无妨,”这时杜巨源听见身后的老者开口了,“按你们的规矩,货不对板,便要行那三桩事。而宝货一旦开始唱卖,便不可收回,也是你们的规矩。但是货不对板在先,唱卖第二件宝货在后,即便按规矩,阁下也该先行那三桩事,再卖那第二件货,”他仍然不疾不徐道来,每一句都说得柔和礼性,但仿佛有股磁力般吸着周围所有人凝神听他说话,“至于我们是否已经露人耳目,于我们无妨,于阁下无关。”
杜巨源转过头,对着那老者眨眨眼,那老者露出的双眼眯笑着看着他。
“好得很,”木傀儡又咯咯咯笑起来,随即低下头,看着近处的高瘦虬须汉道,“你也觉得无妨么?”
除了那蓝眼睛,高瘦虬须汉距离地毯上的萧萧最近。他的双眼始终看着横躺着的妇人,木傀儡的话方说完,他就冲着它摆摆手,另一手将金丝红布包裹的细长圆筒又放回衣襟内。那意思也很清楚。
周围的那些酒客始终没动静,仿佛一时皆成了傀儡人,只脖颈不时转动,但杜巨源知道这些西域危险人物此刻都绷得极紧,已至歇斯底里的边缘。
此时帐内的死寂就像暴风雨将来未来时无声地站满了水手的甲板。
“这位贵客,我还有一句话,”暗中的木傀儡死盯着杜巨源,尽管杜巨源看不清他的眼珠子,“你疑这桶里的货也不对板,是么?”它指着木椅下井轱辘横木下的木桶。
“是。”杜巨源大声道。
“好得很,”那木傀儡不笑了,“若是阁下错了,按照‘傀儡团’买卖的规矩……”
“自然还是我的命,”杜巨源笑笑,“可惜阁下看不见了。”
“是啊,按规矩,我看不到了。”木傀儡仿佛悲叹了一口气,那叹声也是尖的,“但是按规矩,盲卖货一旦开市,必须完成交易,否则便是大失信。今夜盲卖会的主持只我一人,我若行了那第三桩事,那这第二件和第三件货,今夜便再也无法完成交易。”
“你继续卖吧。”杜巨源看着它道。
帐内耸动的目光重又投向自己,他能感觉到。但他已经轻松下来,他觉得自己已经控制了赌桌。
“继续卖吧,”他对着有些哑口无言的木傀儡道,“完成这桩买卖。”
“好得很,”那木傀儡嘶哑着尖嗓音道,“你知不知道,我有点喜欢你了。如此,我再明示一回。第三遍,这是一个流浪的王子,当然一个流浪的王子也是一个王子,尤其是当他手里还有筹码。或者,他自己就是最大的筹码。”
“我要。”杜巨源举起了手,他感觉周围盯着自己的那些目光越来越惊愕。
“好得很!”木傀儡大叫一声,“还有哪位贵客要唱价么?”
没有了。所有人都盯着杜巨源,没人再举手。木傀儡也不再问了。
“你的出金,阁下。”它对着杜巨源道。
杜巨源拖起地上的麻袋缓缓走向井口,走入那亮光下,经过那个高瘦汉子时他对着那人眨了眨眼,那人避开了他的目光。杜巨源微微一笑,从开口的麻袋中掏出一件红袍裙。缀满金花的红袍子在灯光下闪闪发亮,织染工艺俱佳,柔滑轻薄的丝绸质地更是极品,但裙裾边被人撕下一条。
“这是波斯皇族的丝袍子,或许就是波斯公主自己的,据说她曾赠送与一个她最喜爱的侍女,可惜扯坏了,”他瞥了一眼那高瘦汉子,“倒是与她身段很相称。”他将袍子扔在了躺在脚边的萧萧身上。
木傀儡看着地上的萧萧,随即又抬头,看向杜巨源,良久,仿佛明白过来了,“阁下之意是……”
“如你所料,我的出金,就是这件袍子,加上这个妇人,”杜巨源朗声笑起来,“这个原本该是落难公主的假货,我猜你知道她值多少金子吧。或者,也只有你才知道吧。”
“好得很,第二件货是你的了,贵客随时提走,但莫急,”木傀儡干脆地叫道。杜巨源讶异地看着这傀儡的木条脖颈伸了出来,伸向他,足有两三尺。他下意识地又用右掌按紧了左袖,听着从井口伸出来的鬼怪般的胡商头颅怪笑起来,“也莫怕,我的贵客,方才已经退回了买主的出金,但还未给你赔偿呢。既然你是第一件货物买主的委托人,那么这件宝货理应赔偿给你。”它笑起来,随后看向原本装着萧萧的木桶,随后看看那蓝眼睛。
蓝眼睛似乎也有些茫然,他走向木桶,愣了好一会儿,伸手又从桶内掏出一物。
正是那串闪着青绿色如波光般的蜻蜓鬼眼珠璎珞串。杜巨源看着蓝眼睛拿着这串璎珞的眼神,心知他拉出萧萧时,袋子里绝对是空无一物的。那个‘傀儡公’在何时动了手脚?他竟然全未察觉。
他忽然对自己在这赌桌上赢下局没有了把握,他忽然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你的赔偿在那里,”木傀儡指着那个原本装着萧萧的吊桶后,那里竟然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个井桶,就靠着竖井的井壁石砖,“可要收好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