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流浪的王子,当然一个流浪的王子也是一个王子,尤其是当他还在赌桌上,或许还有些筹码。”木傀儡指着露出井口的第二个桶口,虚假的尖嗓音笑了笑,又道,“自然,很可能,他自己就是那个最大的筹码。我已讲了第二回了,不可能更清楚了。请诸位唱价!”
杜巨源撇了撇嘴角,学着李天水咧出一丝带着嘲谑的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京洛游侠儿骑紫骝马陌上夜行时常着这种一身黑的劲装,蒙面戴浑脱帽呼啸而过。那个已经装入酒桶的年轻武士也戴着一个貂皮浑脱帽。他们身形很像,杜巨源略肥厚些,但他进帐后就只在无光的暗处行走,很难察觉这个差别。
这个“青雀”杀手假扮成了一个中原来的浪荡富家子,而整个帐子中再没有第二个酒客是这般装扮。杜巨源大咧咧地看向那些原先围着自己的壮汉们,他们还在那里,四处转着头,有些不自在,仿佛在等着谁。杜巨源冲着他们点点头,又使了个暧昧不清的眼色。两三个人愣了愣,随即借着饮酒也冲他点头。
杜巨源从他们身侧和那座落地灯轮的空隙穿过,将地上的麻袋也小心拖过去,慢慢向井口方向移动。
“请诸位唱价!”在杜巨源经过蓝眼睛和那老者的坐垫时,那木傀儡又尖叫了一声。那两人看上去全未留意拖着麻袋的杜巨源,目光在帐内逡巡着。
帐内几乎所有人都在昏暗中互相瞅着,又瞅向更远处的角落,似乎都想看看谁会举手。没人举手。盛装贵妇和虬须高瘦汉子还端坐在井口不远处,只有这两人未举头四顾。他看得更清晰了,那盛装贵妇不仅浑身珠饰,十根手指和两片耳垂上也是金闪闪的,她的手指似乎在有节奏地动着。
井口交椅上,那木头人低垂着的头猛地一抬,几乎同时右臂抬起,木雕眼珠子极快地转了一圈,眼看就要开口。
“我要!”杜巨源高举手臂,浑不在意全帐子的目光齐刷刷钉子般钉在自己的脸上和脊背,更不在意背后那几个壮汉发出的惊愕低呼。
“你要,”那对木雕眼珠子转了一圈,正对着杜巨源,它怪笑了一声,“好得很。你获得邀请了么?”
“此刻我在帐子里,”杜巨源也哈哈笑了一声,他觉得自己已经不那么怕它了,“而且没人要。”
“而且没人要,”木傀儡又怪声怪气地重复了一遍,“真的没人要么?”
话音方落,井口下有人举高了手臂。杜巨源慢慢揉着没箍扳指的指节,是那个高瘦虬须客,他看着这人的背影,觉得很怪,怪极了。
木眼珠转了半圈移向了那虬须客。“有人要,好得很,不但会有金子,而且会有竞价。我最喜欢竞价,”木傀儡顿了顿,道,“还有人要竞价么?”
杜巨源看见木傀儡的眼珠子转看向了自己身后,他没转头看,他记得那是蓝眼睛和老者坐着的方向,他们又举手了。
“你们还有稀罕的金货啊,”木傀儡咯咯笑起来,“我不记得你们以前来过我的帐子,今后你们可要常来啊。我会邀请你们的。”
“我们很快会成老熟人的。”杜巨源听见那老者仿佛带着微笑的优雅嗓音,他的眼睛始终盯着那虬须汉子的后背,随后又看看他身侧四五步远坐着的盛装贵妇,她仍然像是一动不动,但杜巨源看得出她在偷瞄着举手的汉子。而虬须汉子仿佛浑不在意。
“谁先唱价?”木傀儡在木椅上俯下身,仿佛它也紧张起来,仿佛它意识到这个卖人命的帐子到了紧要关头,“是先举手的你,”它冲着杜巨源指了指,杜巨源这才在火光下发现每根手指都雕得惟妙惟肖,“还是离我最近的你?”
那虬须汉子没作声,但弯腰从软垫子下掏出了一物。那东西是个细长的圆筒,外头包裹着丝布,在顶灯下闪着金光的红丝布。杜巨源死死盯着那人举着这圆筒走向井口,同时发现那盛装贵妇终于抬起了头,手指微微动着。
“这是金丝线么?”木傀儡将腰弯得更低了些,好像真的在看包裹红布的圆筒,“是绣成金花的丝线啊,”它尖声叫着,“但你举手不会是为了给我看这圆筒上的布吧?是这个筒么?看上去像蹀躞七事的针筒啊。”
杜巨源的心脏越跳越快,看来不但自己识破了这虬须汉究竟是谁,连“傀儡公”也知道了,那个始终隐于幕后的“傀儡公”。
若要想活着从帐子出去,必须迅速找出这个“傀儡公”。若要真的找到波斯王子,更须迅速找出这个“傀儡公”,而不是竞什么价。杜巨源早就想明白这个关键。
流浪的王子,手上还有筹码的王子,自然只能是波斯王子。他觉得波斯王子十有八九确实在“傀儡团”手里,就在那个井桶里。但这个井桶他绝对带不出帐子,无论他出什么价。
他能猜出这个巴扎里“傀儡团”的最大的主顾是谁,此刻他们还不在这帐子里。是那些吐蕃人。这才是真正的大买卖,暗中进行的大买卖。而他自己,始终在明处。
但有时,在明处有在明处的好处。那虬须客尽力举高圆筒,那木傀儡伸出了手,正要接过那红布圆筒,杜巨源发现它的每根指关节都在动。
“莫给他!”杜巨源大声喝道,“莫将针筒里的东西交出去,他认出你了,给他你就活不成!”
那虬须客细瘦的腰背抖了抖,随即慢慢转头,长鼻子面具上,一双漆黑清澈的眸子盯紧了杜巨源。随后,杜巨源知道那人也已经认出了自己,他看见那人慢慢地放回了金丝红布圆筒。
“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好像不怎么清楚‘傀儡团’帐肆规矩,”木傀儡仍然俯低身,木眼珠直直盯着杜巨源,这帐子里所有人都直直盯着杜巨源,“扰乱买卖的人,会很快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最后几个字,它说得很慢,那尖音调忽然变得极阴冷。
但杜巨源的嗓音很稳定,“但若是货不对板呢?依‘傀儡团’帐肆的规矩,货不对板又该如何呢?”
“货不对板?什么货不对板?”木傀儡的眼珠子没转,一个关节也没动,仿佛他也愣住了。
“我们不是在说汉话么?”杜巨源哈哈笑起来,“货不对板的意思,再清楚不过,就是你卖的货,和你明示的不一样。即是,这桶里的东西,”杜巨源指了指那井轱辘摇臂下,第一个井桶仍置于那里的地毯上,“不是所谓的‘一位公主即使成了女奴,她也还是一位公主’。”
一时,杜巨源觉得帐内很静,但好像又有什么在轰鸣。那些贯注在自己身上的眼光大多很茫然,但有几道仿佛要把自己扎透了。杜巨源只在意井口边那两个人,虬须汉子半转过头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那盛装的贵妇第一次回过头,薄纱上的两颗眼眸斜睨着自己,但将两只手藏了起来。
“若是,‘傀儡团’收了我的出金,但这第二件货,又是不对。我能拿你们怎么办呢?我能上哪里去找你们呢?离开这帐子后我能活几时,我心里也没数呢。”杜巨源在这片寂静中带着嘲弄的语调缓缓道。
“这位贵客,你是头一回进来‘傀儡团’的巴扎,所以‘傀儡团’会给你一个机会,”过了好一会儿,杜巨源感觉足有半炷香工夫,那俯下身眸子对着自己的木傀儡缓缓道,“我重申下规矩,对你,也对这帐子里的所有人。”它的嗓音变了,忽然显得低沉,无比郑重。
“‘傀儡团’的规矩是,在盲卖会,为了替买主保守绝密,货不能见光。除非买主始终坚持,并且,‘傀儡团’将在验货前会指定一件买主的抵押物,”那木傀儡又怪笑了一声,“若是囊内宝货如‘傀儡团’所许诺,那这件抵押物将归‘傀儡团’所有。”
杜巨源在心里笑了一声,他看见那个傀儡的眼珠子转向他身后。
“我们坚持验货。”是那个老者平静的嗓音。
“咯咯咯咯,”木傀儡的笑声忽然令杜巨源觉得有些熟悉,是那节奏,还是发声方式?“好得很,那么此刻我将指定抵押物,是……”
“是我的命,”杜巨源笑了一声,道,“我的命虽非他们所有,但此刻他们将那东西交给了我,我也算是一个买主了。要求验货的也是我,用我的命来抵,很公道。”
“好得很!”木傀儡又掐尖了嗓音,“‘傀儡团’要的就是这个!你的命!”
“好得很,”杜巨源学者它的胡人调子重复一遍,“但若是,见光后确实货不对板,‘傀儡团’又将如何赔偿?”
“咯咯咯咯……”那怪笑声又起,确实他曾听过,而且听过不止一回,“第一桩,买主的出金将退回;第二桩,买主免金取走一件宝货。第三桩,‘傀儡团’的买卖,在你们所说的西域做了七年,从未失信,所以能有这些大主顾惠顾帐子。一旦失信,我便也没有存在于这世上的意义,我将以死谢罪。而‘傀儡团’此后再也不会出现在西州秘密火坛葡萄藤巴扎,或者西州任何一个地下秘密巴扎内。”木傀儡说得很慢,好像一个字一个字从腔内憋出来。杜巨源知道那是某个人的腹腔。
“帐子内所有人都听见了?”杜巨源大声喊道,“成交!验货!”
***
差一点,就差几寸,废柴!黑暗井道中的李天水在心里对自己痛骂了一声。他的手臂托着那人的腰背,已伸至极限,两排牙齿紧咬着的琉璃球的红光在这一瞬间仍然映不出这个井下壁龛有多深,能不能藏进一个人。但是他能看见那人大部分身躯还在壁龛外,井桶向上升高太快,已经来不及了。
再过一瞬,井桶升过龛顶,他就不得不放手,那人就将从那龛洞边直直落下。被这条粗绳索牵拉的最后一段井道是直直向上,他算准了,他知道终点定然是一个竖井的井口,定然有个什么人正等在那个井口。他也赌对了这条竖直井道泥壁上会有龛洞。坎儿孜地下井道经常被一些信众作为秘密祭拜地。龛里大部分是拜火教的神祇,有时也有佛像,常不可思议地凿开在距井底井口俱有数丈深的泥壁上。
但是他没料想到原本慢慢上升的井桶会忽然加速,而壁龛洞口与井桶间的距离比他的双臂略远了几寸。
那人身上覆了一层红光,早已不见那冰蓝色的光芒。不过李天水不在意他是谁,他是个人,此刻还活着,这就够了。
李天水还能想起琉璃光映出这个人的脸庞时,他惊愕了好一会儿。或许就因为他愣住的这段工夫,他来不及想出更好的法子解救他。而那个人,看上去在吹了一声口哨后,显然已耗尽精力,立刻昏厥过去。
口中的琉璃球还散发着血腥气,李天水强忍着一波接着一波的干呕,但是手指却再也托不住那人的身躯。他在心里又痛骂了一声。
就在他松手的一瞬间,那个人动了,他一条手臂扒住了龛洞边缘,另一条腿抵住了另一侧的壁角。他就这么半个身躯悬在洞外,向快速上升的李天水抬起头,随后第二回吹了一声像鹰笛声那般的口哨。李天水向下俯视的龛洞边有火光一闪。
他愣愣地看着那火光熄灭后的漆黑井洞,忽然一个念头涌了上来:那人在对自己说话。这时,他听见了越来越亮的顶上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说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