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四串‘蜻蜓眼’,每一颗蜻蜓眼皆铸于至少一千年前,四串一共267颗,”在井下举着一大串青绿色琉璃珠串的是那老者,老者的语调不疾不徐,每一个汉音都发得极准,但带着西域贵族那种奇异的优雅感。杜巨源留意听着,目光则一直瞅着身后那一侧帐壁,“若仅是这串‘蜻蜓眼’,便可值两桶那样的金叶子,”老者笑了笑,这时杜巨源抬了头,那两个乐师不在井口边了。杜巨源没费神去找他们,他知道他们会来找自己的。
“因为这串璎珞,是龟兹的阿史那王后贴身之物。她认为她的母族之神藏于这串璎珞之内。其实,极西的拂林人称为这种‘蜻蜓眼’为鬼眼珠,他们认为这些青绿色的琉璃珠是通神灵的眼睛。另外,龟兹王后在这串璎珞上熏了十几种来自南海或拂林的名香。据说即使在沐浴时,王后时也不会把这串璎珞摘下来,”杜巨源听见了一片惊叹声,他忍不住向那老者手臂处看去,可惜相隔甚远,只能看见一连串的青绿色光点,他看见那交椅上的木傀儡俯下身,细细查看着那串璎珞。
“我们同样清楚‘傀儡团’的规矩,一定要有黄金。串起璎珞的这条金线,是极巧的工匠在熔炉中由半熔的纯金拉丝不断而成,”那老者微笑着,最后又补了一句,“只有国王才能看见这串璎珞。”
“哈哈哈哈,我们此刻都是国王,”木傀儡拍手叫道,“不知先前的那两位贵客会对你的出价怎么说?他们也许想要加价了,诶,他们人呢?”
那木傀儡的头在脖颈上自行转了一圈,转至肩背后,又转回正面。杜巨源注视着它,心脏砰砰直跳,他想到了另外两个更小的傀儡。呵呵笑着的小胡商,头安在了背上。他觉得手脚有些发冷。
“一桶赤金虽好,不如带着王后体香的蜻蜓眼有想象力啊,很有想象力,咯咯咯。”木傀儡带着令人心里发毛的笑声道,它的木眼珠骨碌碌转着,“先前那两个出价的贵客究竟去哪个角落了?他们莫非不想加价么?第二回问了。”
“我们和这两位是老朋友。可否容我们去和他们说几句话。”
一个嗓音忽然在井后响起,井边的酒客皆向后看过去。木傀儡没回头,只眼珠子仍不停转着。杜巨源亦未回头,他在琢磨着嗓音,很特别的嗓音,只有走惯南海险路的船老大才有的嗓音。这种人,无论说话是何种嗓音,每一句都像掷地的刀子,定然直直钉在地上。
杜巨源他是另一个乐师,他也是这驿站的“掌柜的”,他们照过面。他只记得“掌柜的”也有两个很深的眼窝,但眼睛比那老胡人冷酷得多。
木傀儡又笑了。“尽管去叙旧,今夜还早,慢慢说,可以等,”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过,老规矩,‘傀儡团’的帐子里不可见血,咯咯咯。”
可怖的笑声还未落下,杜巨源就听见了两声清亮的箫音。只两声,但箫音拉得很长,音调转得凄凉悲怨。杜巨源皱了眉,随后意识到了什么,胸口猛地一震。他将目光急扫向身侧的帐壁底下。他忽然伸出叠在上头那条腿,死死踩住探入帐下那道缝隙的手腕子。
那只手掌上紧抓着一根双头木钩子,两个钩子离开蓝眼睛跪坐的两个足踝不足三寸。
那双冰蓝色的瞳孔此时忽然放大了。一听到动静他就转过来了,但若非杜巨源他必定慢了半拍。
那只手腕方被踩住,另一只手也伸进来了,握着一把尖刀子,但蓝眼睛的动作更快。他插在腰后的一只手终于伸出来,带出一条软马鞭。鞭梢缠上握刀手腕子,一拉,帐幕后刺客的头和肩背就被马鞭拖进了缝隙。未等那人出声,另一头鞭子绕上了那人的脖颈,立刻发力。
杜巨源听见“咯咯”两声轻响,该是舌骨或颈椎断裂声。随后那人的头颅像个物件折断般垂落在厚毯上,随后是蓝眼睛手掌托着的肩背。杜巨源立刻伸脚一蹬,将那尸身踢出了帐子。
几乎没发出一点声响。几乎是两三下眨眼工夫。帐子里几乎没人察觉这里的动静。
但杜巨源抬头的时候,看见井边那个高个虬须客的长鼻子面具转向了这里,定定地在看着什么。杜巨源看见他时立刻转回了头。他不知道这人看见了什么。另一个盛装妇人则依然静静坐着一动不动。其他酒客则似乎仍在四处张望寻找先前出价的乐师。
杜巨源站起身时,终于看见了那两个乐师,他们就站在后门口,正注视着自己。虽然隔得老远,但杜巨源心里浮出一种感觉,他们盯着自己的样子,像南海诸岛上的食人昆仑盯着船上的水手。
“我们掩护你出帐。阿达许。”蓝眼睛也站了起来,看着他道。这时他的眼神柔和多了。
“不必。”杜巨源笑着道,“我不出帐。”
“出价人离帐,不再问第三回,第一件宝货,归第二位出价贵客所有!”木傀儡指着井口边的老者,扯着嗓子道。
***
那个人影在慢慢接近自己。虽然这会儿帐子彻底陷入黑暗,但杜巨源能感觉到。木傀儡最后那句尖嗓音方停歇,它顶上的灯随即暗灭。帐内的人多数人也站起了身,四处走动。人影晃动间,一时他看不清井口上木傀儡是否还坐在那交椅上,也看不清高台下那高瘦虬须客和盛装女客是否仍端坐不动。他只感觉到那忽隐忽显的人影在慢慢逼近。
他知道他们正利用这时帐内的黑暗与人群的走动,这是很好的猎杀时机。而那黑影也是个极狡猾的猎人,在慢慢接近自己的一路上,杜巨源感觉到他至少换装了三次。从不同的软垫上起来,假扮成不同的人,慢慢摸向自己。杜巨源有些疑惑他是如何不惊动周围那些酒客,他换装时间极短,但那些动作很难不引人注目。
很快他就发现了原因,他的心渐渐往下沉。他低估了“青雀”,或许是致命的错误。
就在他紧盯着那条慢慢逼近的身影时,他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被围在了死角。
方才他贴着帐壁迅速滑至这个角落时,他已经仔细观察过,周遭只有零零落落两三个软垫子,垫子上的人就像在低声攀谈,全都背对着他,不时起身,走动,又坐下。这些人与自己之间隔着一盏熄灭很久的五层枝灯。那枝灯能挡住他大半身躯,无论从帐子的哪个角落看过来。
等他再次看向身前时,他看见了两三个软垫上出现了七八条人影,个个彪壮,站得笔直,仍背对着他,双手似乎交叉在身前,他看不清他们手上有什么。这些人不时前后走动着,交换一两句话,又分开。他们围成了小半个圈,封闭了这个帐角,唯一的出路恰好被那座灯轮遮挡得死死的。
杜巨源试着把呼吸放缓,试着在哈哈笑的面具下笑一笑。船将触礁或海上风暴降至时,他总这么做。每次都能帮他脱险,他希望这次也一样。直到他将右手搭上左袖时,才想起那用作暗弩扳指的戒指,已经押给了那老者。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揉了揉冰冷的掌心。他感觉很不好。
这是高手对弈,他想,那个人影是颗诱子,而敌手则在另一处围死了自己每一个气口。他棋差一步,看上去要满盘皆输了。
那条人影已经靠得很近,近到不止是条人影。杜巨源看见那个瘦小的身影第四次换装成了一个面罩黑纱的妩媚胡妇,耳上还垂下两条细长的银耳坠,正贴着另一侧的帐壁摇摇向自己走过来。杜巨源的脸转过去时,他就停一会儿。杜巨源知道他并不着急。
反正猎物已经落入了围猎圈。
杜巨源索性交腿坐下,直至这时他才想起自己究竟为什么要选在这个角落。他看见了腿边的麻袋,囊袋鼓鼓的。他暗骂自己居然临事如此惊惶。
他抬眼看了看身前,围着的壮汉又多了两个,仍背对着自己。那假扮的胡女看不见了,应该在帐壁与某一圈酒客间。帐内还黑着,井口那里没有任何动静。他心里盘算着。
“哗!”火光再度闪亮时,几乎攫住了帐内每个人的目光。便连那些壮汉也抻着脖子瞅向井后。顶灯并未点亮,火光是从那侏儒手上忽然蹿起的。片刻后帐子里的每个人都看清了是那侏儒在耍火球。四五个火球不断地在那侏儒双手上轮番抛接,越来越快,将那张黝黑丑恶的脸映得忽明忽暗,此刻却显得滑稽。因为显然露出井口大半个脑袋的侏儒此刻正脚踩一对高跷。
火球抛接至极快时,已有些目不暇接。帐内传来惊呼声,随后,在交椅和木傀儡凭空消失的井口后,又出现了那个巨兽般的黑巨人。那巨人作势要扑向侏儒,侏儒面上现出惶恐之色,一边退,一边将手上的火球扔向巨人。那巨人张开大口一一吞下火球,立刻向侏儒喷出火柱。帐内响起一阵阵惊呼,紧接着是一阵大笑。杜巨源能看见那侏儒笨拙地踩着抹着石灰木屐的高跷,边丢火球边后退,而那巨人不停冲着他喷火的景象实在滑稽。
不时闪亮的火柱子也映出了大帐斜对角的一个阴暗角落,一个媚人的西域贵妇始终没看那井口的滑稽戏,“她”盯着帐角的麻袋看了许久。麻袋鼓囊囊的,不时颤抖。“她”的嘴角掠起一丝冷笑,从腰后抽出一柄短刀,弯下腰,凑近了那麻袋。
“她”谨慎地用刀子由袋口割开了一道四五寸长的缝,露出了身着伙计衣衫的脊背,脊背微微抽动着,仿佛不受控制,“她”又冷冷一笑,倒持着短刀,狠狠扎了下去。
“她”觉得自己扎透了肩胛骨,但那脊背很硬。像根“硬木头”,“她”想。
“她”没看见血从肩背后渗出,“她”只愣了一小会儿,猛地向后一退。但已经太晚。
“噗”一声轻响,穿破麻袋。“她”听到这致命声响时,就感觉到有什么钻入了咽喉,起初并不很痛。但“她”立刻意识到那是根铁弩箭,戴着倒钩。
“她”想将弩箭拔出,但这时浑身已经痛得无法动弹,好像被摁住了。“她”也发不出一声响,就在“她”绝望地想到一切都已太晚时,“她”倒了下去,并且被一双大手轻轻扶住,将“她”已经开始发冷的身躯,慢慢地无声地置于地毯上。
***
帐内的火光又暗了下来,井口边那出他觉得很可怖的滑稽戏已经结束。杜巨源靠在帐角外的这一侧帐壁上,看着眼前两条葡萄藤廊道的交叉口。月光又被云蒙住了,看不见一丝人影,只依稀可见葡萄藤蔓被冷风吹起的摇曳影子,还有正对着他堆在角落里的五六个铁箍酒桶,但看不见正门处食台和酒柜。他回想了一下,前一回将李天水扛出去时,并未看见这些酒桶堆在角落。
他又低头看了一眼那具“青雀”的尸体,不是那个误饮智弘的酒液被毒死的“青雀”,也不是方才帐内被他射死的那个,是那个从帐底偷袭被蓝眼睛以马鞭扼死的人。直挺挺躺着的是个俊朗的年轻军士,身形高大,杜巨源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等着,又想了一会儿那张麻袋后被他迅速抹去女妆的脸。
他连睡觉时左手都绑着这台弩机,但射出的次数屈指可数,只有这一次他未箍着扳指用尽全力扣下板机。他右手的食指还是钻心地疼。他实在不喜欢杀人,不喜欢看见那人临死时的神情。尤其当那人他还认识。
他清楚地看见了刘猴儿泛着青灰色的脸,正瞪着眼盯着自己。
又一阵寒风刮过,他打了个哆嗦。从天山穿过来的夜风能冷透骨头。有个靠着拱廊栅栏的木桶“咚”的一声倒下,好像被风吹倒了,但杜巨源知道不是。那酒桶直直地向他滚过来。他伸出腿停住那木桶,瞅了一眼那铁箍,很松,被刀撬开了。他知道这就是交货的桶。
他轻轻地拉开了铁箍,打开桶盖,看见了里面的囊袋。他知道里头是什么,证明那是“傀儡团”那个“不再是公主的公主”的随身物。
原本太宗最宠爱的公主高阳,因与玄奘法师高徒辩机私通事发失宠,数年后又撺掇其夫婿房遗爱卷入谋反大案而被今上赐死。当然,“曌卫”的人知道,她是被武后赐死的。原本,“曌卫”日夜有人紧盯高阳与房遗爱的府邸。他们也知道,高阳公主与辩机有个遗腹女。但九年前高阳死后人便无人在意。
直到在安菩的那间隔间里,杜巨源才再次获知那小娘的消息。安菩告诉他那小娘已经混入了“商队”,安菩不知道她是谁,杜巨源不用猜就想到了。他还记得当时的心跳,随后一路上有些怪事他渐渐想明白了,但又多了更多疑点。
现在他不需要琢磨了。他只需要将系紧袋口的麻绳拉开,将囊中的玉机弄醒,就能清楚很多事。
桶上有些粉末,有股硝石的气味,但杜巨源没在意。他的心脏跳得很快,在这张极其危险的赌桌上,他觉得他已经至少看清了一半,并且已经掌握了某种主动。
剩下的另一半,就是那波斯王子卑路斯,他希望李天水不要让他失望。
半月又慢慢钻出云层,袋口越来越亮,当他拉开了一小段绳索后,他猛地瞪圆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