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尊贵的公主正在酣睡,失去了意识,睡在一口袋子里。今夜很难醒过来,或许明日都难醒转,故而,买主有很多时辰细细验货,”那木偶人有些猥亵地笑起来,“老规矩,先唱价,价高者得,在帐子巴扎里交付一成订金,便可带走那货的一部分,但那货仍须留在桶里。验货须在帐外,验讫,至多七日付清。傀儡团保证宝货与明示语相符……”
“如何保证呢?”杜巨源忽然大声道,听见自己嗓音发闷。那一刻,他突然决定喧宾夺主,将自己亮出来。
如此行事过于大胆,甚至鲁莽,而他素来谨慎。但在那一刻,他觉得在这帐子里必须主动做点什么,坐庄的是个极可怕的对手,谨小慎微非但你不可能抢到那东西,连逃生的机会也很小,他已经有感觉,这帐子就是个捕猎场。
必须快,必须果决、大胆。就像他遇上的那几次海上风暴一样,就像李天水夺得那鹰笛一样。
帐子里所有人在一瞬间转过头注视他,不出所料,那几个乐师盯着他眼神最为惊异,随后变得像刀子一般。一个乐师慢慢起身,隐入顶灯不及的暗处。他在心里笑了笑,他就是要他们来找他。
在这帐子里最可怕的敌人不是“青雀”,他们很危险,但他们不是帐子的主人。他借的这身伙计衣衫根本藏不了不久。他要先把这深不见底的帐子搅一搅。
那几个可疑人物一动不动地注视他,依然没有什么的异样反应。那木偶人看着他仿佛嘴角撇了撇,“这位贵客,”它扯着嗓音,放慢了语调,“你是头回来‘傀儡团’的唱卖会。听好咯,‘傀儡团’在西域卖了七年货了,我们的货从未出错,我们的老主顾们也从未质疑过我们。”
“你们总会有些新主顾,”杜巨源轻笑了笑,“总该有些保证。”
“保证,”那双木雕眼珠子看着他一字一字道,“就是我在这里,我的命。”
“你的命,好得很,”杜巨源笑了起来,感觉到四周惊疑不定的目光射向自己,“那如果有主顾质疑盲卖货的真假,是不是也要押上他的命?”
“咯咯咯,”木傀儡笑起来,“在座的每一位贵客,几乎都获了‘傀儡团’的邀请,几乎都是老主顾。即便如阁下这样的新主顾,‘傀儡团’也清楚阁下的来历,阁下的一举一动,以及阁下为何要破坏规矩。”
它不说下去了,那两颗圆眸子一转不转盯着杜巨源的眼睛。杜巨源在面具下无声地对着它笑。
“这位贵客还有疑问么?”帐子静默片刻,那木傀儡尖嗓音又响起了,“或者还有哪位贵客有所疑虑,大可畅所欲言。”
没人开口。几乎所有的目光都已经从自己身上收回,杜巨源想着,大概他们觉得自己是头蠢驴子。但有几道目光始终暗暗地盯着自己。
“若如此,唱卖开始!”那木傀儡高叫了一声。
有人向上伸出了手臂,是两个人。那两人顶上的烛灯同时燃亮。一个是两个乐师中的一个,还有一个,原先坐在他身前仿佛连一根手指也未动过的那个老者。
这件货是玉机,那句话已经说得很清楚。“青雀”想要她,他不奇怪,但杜巨源仍不清楚那老者和那武士背影的年轻人究竟是谁?但他一动不动,他暗暗瞅着他们。
始终稳稳坐着的另一个乐师将目光转向了那个伸手的老者。老者和他身边武士模样的人也终于抬了头,朝着那乐师的方向看。
他们互相识出对方是谁了,杜巨源想。他慢慢地向那老者和武士的方向移过去。
“先伸手的这位贵客,请唱价。”坐在木椅上的木傀儡指了指举手的乐师。
“我们知道‘傀儡团’的老规矩,除了能一眼能辨出真假的金货,‘傀儡团’一概不收。‘傀儡团’不会在唱卖会上鉴宝。”杜巨源在黑暗中弯腰穿梭时,听见高台边有个带着“嗡嗡”鼻音的老成嗓音说道。
“记得规矩好得很。”木傀儡带着嘲谑般的尖嗓音道。
“这是满满一桶金叶子,金枫叶。赤金,足赤的黄金,绝不掺铜,铜色暗淡,而赤金乃在光下带赤,比如在这火光下,一眼可辨出。”杜巨源感觉到高台边乐师顶上的火光更亮了,但他始终没朝那里看,只顾着朝着那武士和老者方向移动。他知道此刻那两个乐师定然也无暇看向自己。
“一眼可辨出好得很。”那木傀儡不似人声的尖酸语调又响起。
随即杜巨源感觉到周遭不少坐客不由自主站起身,脖颈伸长向井口下。他听见了撬开箍桶桶盖的声响,随即仿佛那个方向上有光一闪。更多人站起了身,挤向那里。杜巨源乘机更快地自人缝间穿过。
距那老者和武士六七步远时,两人的目光终于转向了他。杜巨源看见了一双锐利的蓝眸子和一对更深湛的眼睛。杜巨源托着盘子,对他们眯眯眼,随后大咧咧地坐在一张空软垫上。
他记得这便是先前一个从乐师那里过来的假扮酒客扔下的坐垫,此刻就在两人边上约五步距离。
朝向井口的骚动更大了些。金闪闪的什么向上一晃,随后是“咚”的一声,杜巨源估摸那桶金叶子被抬上了井口,方便那木头人查验。但此刻他只注视着眼前这两人,那两双眼睛也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杜巨源将软垫子移向他们两步远处,看见两人一根手指都未动,但那蓝眼睛武士模样的人盯着自己的眼神像刀尖顶了过来,整个人绷得像一张拉满的硬弓。
“朋友?”蓝眼睛先开口了,他的汉音极生硬,带着某种马蹄子起落的节奏,但压得很低,“还是仇敌?”
杜巨源放下了食盘,从背后的旋下右手食指上的绿玉扳指,放在食盘一角,转向那蓝眼睛。那蓝眼睛盯住他,同时伸出插在身后的一只手,拈起那指环,凑近眼睛转了一圈。
扳指在黑暗中带着一圈绿莹莹的光。转至反面时他盯着那戒指内侧看了一会儿,眼神有了变化。他将那戒指交给身边的老者,老者也朝着那里看了片刻,交还给杜巨源。他们的身躯依然未动,但是蓝眼睛不再紧绷如硬弓,插在身后的双手放回身侧。那老者眯着双眼,饶有兴趣地打量杜巨源。
“只能是朋友,”杜巨源将扳指捏在手心,道,“因为在这帐子里,我们的仇敌是同一伙人。”
“十成十的赤金!”井口上的木傀儡忽然叫道,“没掺一点杂质!每一片能买下一百个木傀儡!告诉我,这桶里有几片这样的枫叶子。”
尖叫声还未停歇,围在井口外的骚动声更大了。
“足有五百六十四片,阁下若不嫌麻烦,可以一片一片清点验货。”那“嗡嗡”的老成嗓音道。
那木头人没作声,仿佛也愣住了。一时帐子内很静。“不必了。你们愿意先付多少片枫叶?”木傀儡的尖嗓音听去也有些发哑。
“一成多,六十片。是个好数字。”
“好得很。”
那木傀儡低了头,好像看着井底下的某个人,又像在盘算着什么。杜巨源收回目光,低声道:“我须借用你们的马车,因为一出帐,他们便会追杀我……不必惊讶,那几匹披着锁子甲,马鬃剪成五花的褐色突厥马只能出自安西军的军马场。我到了龟兹便会交还你们。”
“你拿什么借呢,阿达许?”那双蓝眼睛愣了愣,随后泛出笑意,是一种戒备的笑意,“你凭什么会以为我们会借呢?”“阿达许”是突厥语“朋友”之意,但他知道这蓝眼睛此刻仍未把他当成“阿达许”。
“你们什么也不用做,我的朋友已经去借了。”
“什么意思,阿达许?”蓝眼睛的目光又顶了上来。
“我的意思是出于对安西军的敬意,我的朋友去借用贵马车前,须行告知一声。”
“你的朋友会驾驭突厥马么?”蓝眼睛冷冷道。
“我估摸哪种马都难不住我的朋友。”
“马车里的人不认识你的朋友,阿达许。”
“马车里早已没人了,”杜巨源微笑着,“我们可以赌一赌。”
杜巨源看见这双蓝眼睛的眼神变了,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眼睛,仿佛要看透他的脏腑。杜巨源笑着顶住了他的眼神,随后转向他身侧的老者。老者的深眼窝中神色凝肃。两人迅速对视了一眼,杜巨源看见那老者对蓝眼睛点点头。
“我们相信你的话,阿达许,我们有的是法子回龟兹,”蓝眼睛的眼神缓和了一些,“你的朋友能拿就拿走吧。”
“多谢,阿达许,”杜巨源对着蓝眼睛扶肩施礼,对着那老者略弓了弓腰,“我还有一物欲借。”
蓝眼睛皱着眉盯着他,没吭声。那老者平静地注视着他。
“它卖的第一件货,我想借用几个时辰,你们可以先给我看看他们的‘担保物’,而在这之前,我会先给我的‘担保物’。天亮前,我便原样归还,你们也归还我的‘担保物’。”
那蓝眼睛又是一愣。胡人老者这时忽然笑了,“阁下如何知晓我们的出价能高过一桶赤金叶子?”
“一桶赤金叶子,”那木傀儡又怪声怪气叫起来,“五百六十四枚一模一样的足赤黄金金叶子,在西域足以买到一支突厥雇佣军了!”
那蓝眼睛目光猛地一跳,向井口望过去。盛满金叶子的木桶已经捧下去了,木傀儡的脑袋慢慢向这里转过来。在那两个乐师的目光盯过来前,杜巨源已经移向了两人身后的帐壁,同时道:“我赌你们能那拿到那件货。”
经过那老者时,他握了握那老者的手,掌心中的绿玉扳顺手交了过去。
那老者又瞥了一眼那扳指内侧刻着的字,小篆的“曌”字。随后,老者对蓝眼睛点点头,转头看向杜巨源。
“你押得很大,我的朋友,你赌得也很大。”
他收下了杜巨源的扳指,意思就是成交。
杜巨源在他身后眯眼笑笑,随后目光瞅向帐壁下的缝隙。帐布松垮垮地搭在地毯上,只有留神看才能与周围扎紧的帐脚区别出来。杜巨源在面具下又咧嘴笑笑,两腿交叠而坐,若无其事看向那井口。这时帐内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他身前的两个人,有几道目光同时还在找着他。
“该这位贵客出价了!”那木傀儡大叫道,两根漆成黑色的细木连着活动关节的手臂直直指着方才伸手的蓝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