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被呼气带起的瞬间，连同原本隐于黑暗中的周遭景象，闪现在李天水眼眸中。
顶上有一条极长的绳索，正贴着顶部缓缓向前移动，向前的绳索似乎被一圈圈的铁圈固定着，但拧着绳结挂着井桶的井绳可以穿过铁圈。在米娜的吊桶前，仿佛还吊着一个井桶。
火光一闪即逝，只余暗红色的残像暂存于眼前。那些模糊的影像仿佛在琉璃球的球体内转动，那球体此刻大得几乎覆盖了他的视野，但他知道这些都是梦境般的暗淡虚像。
恍惚间，他看见了阿爷，还有阿祖。
他很久想不起祖父的模样了。如果阿爷在记忆中只有一些模糊的身影和笑脸，那阿祖几乎已经被自己淡忘了。有时会在梦里出现一个威严瘦长的老人，他在梦里觉得那就是阿祖，但一醒转便忘却了。此刻在这黑暗的井道内，他真的看见了琉璃球中现出了阿祖的身影。
阿爷抱着自己跪在祖父身前，阿爷在哭泣，他也跟着哭。他们在一条狭长的花园走道内，就像井道顶上的葡萄藤廊道，四周遍植的花卉蔓草漫漶不清，笼罩着淡淡光晕。这景象他只在梦中见过一两回。
但他知道这景象真实发生过，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阿祖的景象。阿爷抱着自己走了很远的路，气喘吁吁地拜见祖父。阿祖特意将他们引至花园里的隐秘一角，在对着阿爷语速很慢地说着什么。抱着自己的阿爷手臂不住发抖，眼泪滴在了襁褓上。第二日阿爷、阿娘就离开了长安。
此后李天水再也未见过祖父，直至双亲和家仆扑倒在血泊内，祖父也未出现。但他隐隐想起阿祖是某个大人物。所有人害怕的大人物。这时他想起了卓玛告诉他那封密信的内容。
“‘回信事关大唐国本，和那妇人的丑事。去寻一个叫李天水的人。’就这么几个字。”
李天水的心脏砰砰直跳。他想到了一些事，他希望自己想错了。琉璃球中的景象在纯粹的黑暗中越来越淡，他分不清是那球体真的能显象，还是眼中的残象与脑中幻象的交叠。抑或纯粹是梦中景象忽又在这黑暗中重现。
琉璃球慢慢回到了真实，在五六步远处的米娜那井桶提手下闪着，光芒仿佛越来越暗，就好像米娜的生命在渐渐消逝。米娜真的再未多说一个字，也不见半点动静，仿佛睡去或昏厥过去。
他们前移的速度已很快，但始终有五六步的距离。李天水吸了一口气，坐在那桶口上，一动不动听着自己的心跳，想着法子。
这时他看见了井道内忽然透入了月光。
比薄纱还轻淡的月光，照亮了眼前的坑坑洼洼的泥壁。这个巨大的井道传输机关要在前头大约十步远处拐弯，其上定然又是一个井口。一个无比精密又无比可怖的捕杀系统。但李天水预感到或许机会来了。
不一会儿，月光照亮了前头藏着米娜的那只井桶，只一眨眼，那木桶向左一拐，消失了。
这时李天水听见了上方的声响。
他听着那声响，琢磨着。随后他收紧了浑身的筋肉，向上伸出双臂。他保持着这个姿势，感觉着木桶向蒙着月光的泥壁移动。
“呜—”，像是风声。李天水知道那东西掉下来了。黑影掠过泥壁霎那，他的双臂已经接住了那重物。
真的很重，木桶猛地一晃，“咣”地撞在泥壁。李天水将将稳住桶口上的身躯时，井桶已经折过井壁。这段井道仿佛更黑，月光被留在了身后，淡红色的暗光勉强能映出前头盛着米娜木桶的影子。
好在李天水方才藉着月光，已经看清了他接住的是什么。他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后又有些悲哀。
两臂间的智弘和尚浑身是血，伤得很重，但还活着。
李天水知道这和尚是谁，插在达奚云肩胛骨间的金刚橛就是他扎下去的。当时在井道下他就察觉到了。这和尚用左手，而达奚云的伤口偏右侧。罗布淖尔上的黑教陷阱，想来也是智弘安排的。
养父在中原秘密收买了不少暗桩，有些安插在长安腹心紧要之处。但他实在想不透这个看似温静仁厚的中原律宗和尚，是如何与阴邪的黑教扯上关系的。此刻他也不想知道。世路难行，对每个人都一样，稍一走岔很可能便没有回头的机会。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又想到了自己的身世，想了一会儿，随后咧咧嘴，随他去吧。
至少这条暗井对每个人都很公平。
李天水抱着这和尚还带着温热的腰背。他可以将这身躯抛下去，这样他不但摆脱了重负，对这行恶之人并不算太冤。还连着脚踝的绳索带着他和井桶越来越快地向前赶，他抱着这身躯快要坐不住了。
但无论如何，他手里抱着的毕竟是个人，心脏还在跳着，血还在全身慢慢流动。
他不想代天裁断人命。他注视着身前藏着米娜的井桶，那速度仿佛某个人正在井口边急速摇着摇臂。他觉得出口，或是插着尖刀的砧板就快到了。
他忽然有了个主意，或许能行得通，但他必须尽快。
***
李天水双手紧紧抓住桶口边缘时，心脏仍然“砰砰”地撞着胸骨，仿佛身躯还停留在刹那前漆黑半空中失重的那一刻。以腰腹摆动木桶的幅度、木桶摆至最高点时割开绳索的时机、再摆至距前方木桶只余两三步时双腿蹬向木桶的力度，但凡出现一丝差错，他都将瞬间坠入万劫不复。
他一手拉住吊着琉璃球绑着绳索的木桶提手，坐在了桶边，血腥气一阵阵漫上来，他尽力稳住。琉璃球的光芒已经很暗淡， 他只瞥了桶内一眼，不出所料，桶底满是血，麻袋上也是。他另一只手以腰间的绳索绑紧麻袋时，发现麻袋似乎破了个洞。他将那琉璃球咬在口中，将麻袋仔细检查了一遍。
他腰间挂着装着米娜身躯的麻袋，顺着绑着提手的粗绳索向上爬。米娜还活着，他能感觉到透过麻袋的体温和一种生命的律动。这条麻绳在大幅摇摆，他用双腿死死箍住绳索，咬着牙，慢慢爬至拧着绳结的顶部。
他口里衔着琉璃球，抬头看见了那条带着他们向前的绳索，极粗极长，仿佛七八根麻绳编成，带着巧妙系紧的绳结，挂着两个木桶，或许还有更多，在一条暗轨中迅速前行。
他背着米娜，浑身绷紧了挂在绳索下，等着。粗绳带着他们几乎无声地滑过漆黑井道。过了一会儿，他看见自己赌对了。
一片月光流泻下来，他看见了黑暗中的模糊泥壁，就在前头。他知道很快又将经过一个竖井口，因为他又看见了悬垂在月光中的井桶轮廓。
紧抓绳索的手臂越来越酸胀，腰间的下坠感也越拉越重，勒得李天水几乎呼不出气。幸好它出现了，他想。他握住了袖中滑出的窄刀子。
当近到能看见井壁上的坑洼斑驳时，他握刀的手一抖，腰间的绳索断开时，他的手指已经抓住了急坠下去的袋口，几乎同时他甩出了右臂。
装着米娜的麻袋在月光中划过一道弧线，不偏不倚地被甩入那井桶内，“砰”的一声，那木桶摇了摇。
他松了一口气，竖井下的这个桶果然是空的。他手脚并用迅速地爬了下去。最后回望一眼时，那井桶静静地留在越来越暗越来越远的月光中。
井桶拐过一个弯，他重回漆黑中，取下口中的琉璃球，忍着仿佛更浓烈的血腥气。
暗淡的红光先映出刺目的血红桶底，随后是桶壁，他看到了什么，呆了呆，再次擦亮了脖颈上的女神烛灯，用手护着移近，是几排血字，一眼就能看出是刚写上的。他看着，胸口“砰砰”震动越来越强，他想起了麻袋上的破洞。
是歪歪扭扭的汉字，竖着写了三排，用血写出的一些笔触明显在发颤：
“我命已定，我罪须赎，我血须流干，我肢体须碎裂，不必救我。救杜郎。
杀我父母之仇人，灵光是蓝色的。只你能见。
如他行恶，你报我仇。如火已洗他罪，你去行你的使命。”
他内心深处忽然升起了一股不祥之感，很不妙。
手上的火光晃动时，他看见桶底的血中有个什么。他捡起了那东西，那东西握在掌心时，他立刻已经猜出了那是什么。
一个木雕小人偶，胡商人形，是个哈哈笑着的翻领长袍胡商。只是头脖颈转向背后。整张血红色的脸安在血红色的肩背上对着他笑。
肠胃一阵痉挛，他终于忍不住，扑倒在井桶边缘，干呕起来。
勉强平静下来后，他再次用胸腹慢慢呼吸，直到有气力坐直在桶口。
这时他米娜的木桶正前方，七八步远处，还悬挂着一个正在不停向前移动的井桶。
那桶口泛着一片冰蓝色的光芒，在黑暗中那光显得灵幻不实。
他愣愣地看着那光芒好一会儿，就像那时他盯着在野林子里那颗忽亮忽暗的星，直到确定那确实是能令他找着回家路的救命极星。
随后，他吹响了鹰笛。
他听见了一声口哨声，很轻很弱。但和鹰笛声几乎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