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缦掀开许久,杜巨源也没想明白那个木傀儡是如何藏进蒙着黑布的高台中的。回帐后,他一直盯着那里,有时盯着那队乐师。他们全蒙着面,早已放下了乐器,不时凑着低语,但一两双眼睛还在瞥着他和智弘先前的空坐垫。那红袍子蒙面酒客还坐在他们五六步远的前方,不时转着头,拿酒盏掩饰,像只跟丢了猎物不知所措的野兽。
杜巨源在心里笑了笑。他心知肚明,这队乐师虽以龟兹乐器演奏西域宴饮曲,曲调轻快,但掩不住底调的悲怆苍凉。只能是他们,“青雀”,他知道“青雀”的爪牙早已探入西域边军腹心中,已经经营很久了。那红袍子就是他们放出来的前哨探子,钩住智弘脚踝的木钩子绝对是西北边军中常用的绊马钩。
智弘和尚此刻早已被砍做肉泥了。他还记得那和尚手里扎向自己那柄金刚橛的形制,吐蕃人的金刚橛。他还记得那一刻那和尚的眼神,那是真正可怖的时刻。他的心又“砰砰”跳起来。他怎会当了吐蕃人的狗呢?因为王玄策么?
他摇摇头,无暇细思这些了。他端着食盘慢慢走着,同时不露痕迹地向每个角落张望着。
他回来时帐内已灯火通明,顶下和地上每支烛灯都亮着。不少人在走动,似乎有人认出了朋友,酒客们的嗓音响了很多。他记得入帐的那一刻感觉到了三四双眼睛几乎同时捕捉到了他。
当时杜巨源没停步,连端着食盘的姿态也没变。他对着那队乐师里的两个人点点头,又对着那红袍子酒客迅速使了眼色。随后他立刻扭过头,平稳地端着盘子,略弯着腰,在帐壁、走动的酒客和灯轮间缓缓穿行,就像一个带着讨好姿态的伙计。
过了一会儿,他透过酒客和灯轮的缝隙,再次远远瞥向那队乐师和那红袍人。乐师们都不再看他,红袍人不见了。他知道自己骗过他们了,略弓着背的走路姿态很像,而换上伙计衣衫后的身形更是几乎与那假扮的伙计一模一样。
此外还有几个可疑的酒客。譬如先前坐在他们身前的那两个人,他们始终低垂着头,哪里也没看。他确信自己和智弘弄出的动静那两人定然察觉到了,但他们连头也没抬,却忽然把腰杆挺得笔直。从腰背看,其中一人定然是个惯于骑射的武士。而先前那匹骏马就是在这人身前停了很久。
一个戴着长鼻子木制面具的高个精瘦虬须汉子,始终在移动,目光不太自然。一个盛装妇人,面具满是珠饰,没有男伴,在众人惊异时始终静静地注视着帐子里每个角落。这两人似乎谁也不认识,他猜不透他们的身份。
他没看出吐蕃人的身影,或许掺进来的是像智弘那样的密探。但可疑的就这么几个。除此之外只有一件事能令他有些在意,他进了帐门时,看见一个蓝眼睛穿着突厥袷袢武士模样的人靠着帐壁端坐。这时有个酒客,似乎也是个突厥人,似乎醉了,路过那人时大声咒骂了一句突厥话,坐着的那人一动不动。
当然还有那个骑马的女子,她既是帐中的表演者,她背后想必是这个巴扎的主持者。这场猎杀赌局的庄家,是“青雀”,还是那个可怖的“傀儡团”呢?但她又……他摇摇头,不再多想。
最后他才瞅向帐中央的高台,他知道那片黑布是大戏即将上演前合起的幕布,他不急。黑塔形的大昆仑奴在他进帐时就不见了,只剩一片黑布。
他清楚地记得蒙着黑布的地方,就是他们在日落前爬上来的竖井口。这顶大圆帐就撑开在那四条葡萄藤长廊交汇的空地上,他们曾累瘫在这片空地上。而井口则通向波斯公主曾待过的暗室。李天水就在那间暗室内结了血盟,拿到了鹰笛。
八座落地灯轮渐次暗灭时,灯轮周遭的酒客亦安静下来,就像有只无形的手在指挥一般。
帐内彻底安静下来后,顶上吊着的大灯轮也开始从最外圈渐次暗灭,最后只余下最中央也是最高处的那一小圈烛光。
只剩那圈光打在高台布缦上时,黑布缦便向后滑脱了,好像高台的后侧有什么人拉了绑着布的绳索。但杜巨源知道那后头没人。坐在高台后几个酒客脖颈向被人抻着,双眼仿佛要瞪出眼眶。
他知道好戏开场了。
布缦掀开那一刻就出现了那个怪异的木傀儡。木傀儡坐在一张更怪异的交腿胡床上。
木傀儡身着暗红色翻领对襟棉袍,戴着上端略弯的高毡帽。若顶上的烛光再暗一些,若没留意它淡褐色的瘦长面颊和鹰钩鼻子其实是极精巧的刀工刻出,若没留意那双褐眼珠在眼眶中转动的模样像被什么拨弄着,它看上去就像一个常见的西域胡商。
它身下的胡床四条木腿折向对角,在床面下中央交叉,恰能撑在井口边缘的四个点上,撑得很稳。杜巨源看见四腿交叉的那一点上,挂着一根粗绳索,一头缠在井口边摇臂的绳圈上,另一头垂下,在木椅下连着摇臂的井轱辘横木上缠了一圈,伸入井底。
杜巨源看着这木傀儡坐在这怪交椅上的样子,起先觉得滑稽,随后诡异感越来越强烈。当那两颗假眼珠向他转过来时,他的背脊忽然有些发冷。
这时那木傀儡开口了。
“中夜至,巴扎开幕!”
不像人声,像某种小兽在尖叫。杜巨源知道这是某种西域秘术,傀儡主人以腹鸣发声,其声多低沉,极少有如此尖利的腹语。
井口边除了几个乐师,还散坐着四五个酒客,皆端坐仰头,一动不动地盯着那高坐顶上的木傀儡,仿佛已经看呆了。
“循例,今夜巴扎仍是唱卖。想必各位已有所耳闻,今夜的卖主是‘傀儡团’!”
帐子起了一阵骚动,杜巨源纹丝不动站着,四肢紧得有些发僵。木傀儡说的是汉话,西域诸族间通行汉话和粟特话,而巨商贵姓间更多说汉话。
“但今夜有所不同,今夜不卖消息。今夜卖比消息更贵的稀货。共三样,每样仅存世一件,便是今夜三件。只今夜只此处可卖,售讫闭市。”
那声音虽然尖厉,但说得不紧不慢,但杜巨源却听得呼吸越来越紧。
“各位皆是老客,原本不必再多说唱卖规则。但今夜有所不同。自西州巴扎开市以来,今夜乃是首次盲卖,既是唱卖,亦是盲卖。”
此时帐中极静。杜巨源终于能转头向四下望望时,发现那两个坐在他身前的坐客始终没动,没出声,没伸长脖颈,,坐姿纹丝不变,只是牢牢地盯紧了井口坐着的木傀儡。
“盲卖之意,乃是帐中贵客们看不见这稀货。但唱卖之前,唱卖人会以一句话明示此宝货特质。渴求此宝的贵客,一听便知。这三件宝货,或许是近年来西域这张大赌桌的最大筹码,此刻安坐在长安、龟兹,或许还有逻些城的那些大人物的安危,或许也将系于三样稀贵宝货。西域宴会主人成砧上鱼肉,台下看客登台操弄西域千万人性命。嘘!”
那傀儡以戏子般的浮夸语调说完,忽然“嘘”了一声。一股冷气直蹿向杜巨源心底,“贵客们见谅,唱卖人只能说这些了。这便是为何今夜只能盲卖。最后,或许有些贵客亦有耳闻,这三件宝货是一种货色。唱卖人告知货色后,若有贵客欲退出,帐门还是开着。”那尖声顿了顿,道,“他们是人,三个人!”
杜巨源听见自己心跳了,他还能听见周围坐着的人那里传来的“咚咚”轻响和粗重呼吸,但没有一点动食盘或酒杯的声响,没有人稍稍挪动身躯,更没人站起身。
“甚好!闭门!开市!”几声尖叫后,井口边“咚”地震响。杜巨源胸口亦是一震,目光转过去,看见那黑塔般的昆仑奴又出现在摇臂边,他身前的羯鼓鼓面微微颤抖着。
如此高大的身躯,还有这口连着鼓架的大羯鼓,便无声无息地忽然又出现了井口边。围坐井边的酒客越来越多,皆像呆鹅一般看着那昆仑奴放下鼓槌,开始摇动摇臂。
那些可疑之人皆坐着纹丝不动。
帐内只能听见木摇臂带动轱辘卷上绳索“吱呀吱呀”的单调声响。井绳绷得很直,绳下之物应该颇为沉重。那昆仑巨人摇得不紧不慢。杜巨源屏住了呼吸,他觉得过了很久,或许足有半炷香工夫了。那井绳仿佛长得没有尽头,将有三丈多了吧,他想。这时,他看见了一个井桶的桶口。
“第一样宝货!”井桶完全被摇出竖井口,停在那胡床四腿下时,木傀儡的声音乍然响起。它忽然抬起了一条手臂,杜巨源仔细搜寻片刻,没见着连着手臂的傀儡细线。那手臂僵硬地指着烛光映亮的桶口,道,“粟特人常说,一位公主即使成了女奴,她也还是一位公主。现在诸位请唱价。不设底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