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水的双眼露出麻袋时,迫不及待地深吸了一大口气。
感受到西域干燥、冷冽而深邃的夜晚气息顺着鼻腔进入肺腔,随着全身的血液又回到脑部,他立刻感觉好多了。
暗淡的月光微微映亮了两座布帘隔间之间一排酒桶,麻袋就平放在酒桶后,从另一侧走道根本看不见。更何况此刻走道上一个人也没有。该入帐的人已尽数入帐。能听见帐子那里仍有一阵阵人声传来,更显出这条长廊此刻静得仿佛被遗弃了。但李天水的背脊有些发紧。野兽般的本能告诉他,这条廊道里还藏着什么。
廊外那排木偶人形枝灯已经尽数暗灭了。但月光越来越亮,照出枝灯外五十步远处,靠着院墙的一辆马车的侧影。尽管有些远,他仍能辨出那是一辆驷马马车,车厢很大,马更高大,但一动不动。
他知道这是那蓝眼人停在那儿的马车。他们已经做了个交易,按照西域的规矩,他此刻应该直接走向那辆马车。
“没人敢动这辆马车,‘傀儡团’也不敢。”他其实相信蓝眼人的这句话。但事情并没有按照这人计划的方向发展。
这时他看见马车的衡木上拴着的四匹马动了起来。它们沿着院墙,向驿馆后壁的方向小跑起来。李天水盯向它们跑向的方向,在驿馆后壁与后院土墙间的通道,他看见一个骑在马上的人影,正对着那四匹马无声打着手势。片刻后,那马车就消失在了那里,李天水听见了几声稍纵即逝的惨叫。
李天水心跳在胸腔“咚咚”作响。他决定不管这事。这里远比他想得更危险,而此刻他有更紧要的事要做。
就在他方迈出一步,要跨过身前这排酒桶时,他听见一声轻响,好像那桶摇了摇,就在他腿下的一口酒桶内。随后他闻到了一股气味。
一股被熏香精心掩盖过的气味。这廊道里很多布帘帐子上随风散出熏香,但这股熏香下还有一股硝石粉的味道,他在军中闻过这种气味。李天水又吸了一口气。他确信自己没有闻错,也绝对没有听错。
他抬起的腿在半空中顿住不动了。
他看着那口箍着铁圈的木桶,又看了看其他几个酒桶,黑暗中看不清任何粉末。
将抬起的足尖极慢地点上地面,确信自己没有踩上任何粉状物,随后是另一只足尖。
他极缓慢地贴着一片片漆黑的布帘门,蹑手蹑脚摸到了那间折木门隔间前。他数了数,一共路过了十三间挂着布帘门的消息隔间,其中有六间隔间的三处间隙中藏着酒桶,至少有十五个箍桶。
李天水在木折门前又深吸了三口气,才令“砰砰”直跳的心脏渐渐平静下来。无论周遭藏了些什么,都不能令未知的恐惧过度消耗自己的精力体力。
折门共五道漆木板,紧闭着,但外头没锁。他轻轻推了推门缝,向里动了动,缝隙更大了些,里头一丝光也不见,也听不出一点动静。他发力推开了门。
一片黑暗,他顺手又关上了门。他在门边站了一会儿,慢慢看清这暗室大概只有四人宽,十步深,五步远处那个下宽上窄的轮廓像一口小井。井口上横着的影子像带着摇臂的井轱辘,右侧还连着摇臂。横木下好像垂着什么。
更深处传来一股令他有些想作呕的气味,很淡,像是刻意掩藏起来。他屏息,慢慢以胸腹间运息至口呼吸,他感觉到胸腹之间在膨胀、发热,这是玉机教他的呼吸法子。
“如果闻到异样的气味,就以腹部呼吸。鼻通脑,而以腹息法呼吸则不会。”这是玉机走出帐门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学得很快,虽然还不太熟练,无法坚持太久,但足以撑过那个假伙计抹在木桶里的迷香了。
这时他听到了一阵抖动声,很轻微,很短促。但他感觉抖动声就在井口轮廓下。
他解下腰间的麻绳,一圈圈卷在手掌上,另一端绳圈上原本系着窄刀子,此刻他收入左袖袖口。他一步步走向那漆黑的井口。
在井边他感觉到井口很深,横木下吊着的是根井绳。摇臂上有个卷满粗绳的绳筒,一头绳索的黑影直直拉向暗房最深处,另一头就是横木下的井绳。他闻到了湿气,还有泥腥气,气味很古老,仿佛有数百年之久,但一点光也看不见。随后他感觉到井绳微微一颤。
他摸了摸挂在胸前的四壁女神木雕像,从腰囊中摸出火石,“嚓”的一声,女神握住武器的两根烛芯映出了井绳下吊着的井桶。他持烛俯下身凑过去时,两个足踝忽然一紧,随后被一股力量向上提起。
李天水整个人被绳圈倒提起来时,只来得及吹熄将将要烧向衣襟的烛火。
***
李天水头朝着井底,感受着全身血流急速灌入脑仁,看着那侏儒摇着摇臂,随后又反方向摇动。在绳圈发出的“嘶嘶”声中,他先是像根木头一样擦着粗砺的井边升至井口上方,随后与那井桶一同慢慢降入漆黑的井口内。
在做这件事之前,那侏儒已经将他倒着塞入一口准备好的井桶中,用一根短绳系住了井桶和绳索。他没捆缚李天水的双臂,没必要,他的双臂在狭窄的桶身里几乎动不了。
站在井口边的侏儒在做这些事时故意做得很慢,边摇边盯着李天水,眸子里放出兴奋的绿光,像是一个慢慢折磨猎物的冷血野兽。。
李天水拼命抑制住浑身的痉挛,但是脑仁仍然止不住地越来越涨。
这时出现在脑中的是玉机的脸。他以为会看到早已印象模糊的阿爷阿娘身影,但不停出现的只有这小娘。
他看见那小娘在沙碛道边缘夕阳下的笑脸,看见她在罗布淖尔小舟上摇橹时清澈镇定的眼神,看见她在井下龛洞中认出戴着面具的自己时忽然发亮的眸子。
随后他看见玉机从井底像一条蛇一样卷上了条绳索,慢慢卷上井口的样子。他仿佛再次听见了玉机口里在喃喃自语着什么。
“腹部、胸部,呼气、吸气、放松……”
“对了,很简单,这就是腹息法的要诀,但我练了很久。你能感觉到自己胸腹之间的筋肉么?很好,你有天赋,先收缩,慢慢放松,将气息慢慢从腹底运出口……”
他还记得玉机说这些话的神情,那时她仿佛浑身散发着光芒。那是玉机真正的样子么?
他没想到腹息法不仅能阻隔迷香,还能在倒吊时令呼吸更顺畅,五脏四肢慢慢松弛下来。他发现在倒吊时这种呼吸法子居然更稳定。
“咔”的一声轻响,吊桶停了停,随后改变方向,不再向下,开始向前,就好像黑暗的井内有只手将这条绳索置入了另一条暗轨。但他已经止住了浑身的抖动。
“腹部、呼气、吸气、放松……”他找到了某种节奏。这时身躯已不再摇晃,仿佛从胸腹间至体内五脏至每一寸筋肉都有了某种平衡。他慢慢将最后一丝恐惧由腹息吐出体内。
他想着自己爬过的几处陡直崖面,开始试着像玉机一样收腹,扭腰。他远不如玉机卷上绳索的身躯那般柔软灵动,但在这狭小的桶腹内,他的身躯同样慢慢地在绳索上卷着圈上升。
上臂蹭出桶时,他觉得自己赌的这条命暂时丢不了。再将脸伸出井口时,他看见漆黑前方,仍然连着他脚踝的绳索带着井桶前行的方向上,有红光一闪一闪。
他让背部靠在井桶边缘,血慢慢流回体内时,他猜到了光源是什么。
米娜在前头,大约两三尺前的吊桶内。虽然他看不见她。那红光闪出了吊桶的暗影,她没被倒吊着,没什么露出井口外,但那越闪越亮的红光不会是别的东西。
他向上瞅瞅,那条从井轱辘垂下绑着自己足踝的井绳,此刻嵌入井道的顶部,那里应该有条暗轨,平行于井底,深入数尺后那井绳开始沿着暗轨向前走。他瞅着那里,慢慢明白过来,绑着自己足踝的那条绳索在某一刻与藏于轨道间的某条绳索拧结成了一股,他猜就是方才听到“咔”那声响的时候。
他向上瞅瞅,头上这条绳索已经带着他移动了很长一段路。在某一刻绳索与藏于泥壁轨道间的暗绳拧结成了一股,就是方才听到“咔”的一响时。他和米娜就像两个吊在一根百结绳上两个绳结下的两只活牲口,正被这异常精巧复杂的井道机关慢慢送往屠宰场。
红光下的井桶暗影晃了晃,或许是她在桶内听见了他方才弄出的动静。
“别怕,是我,”李天水柔声道,井壁间有些轻微的回声,他知道绝对传不到井口,“我知道你是谁,你可能记不得我的声音,我是……”
“李天水。”确实是米娜的嗓音,但与平素全然不同,仿佛病得很重,哑得几乎听不清,但语调平静。
“你受伤了么?”李天水的心沉了下去。
“我的时辰快到了,快要离开了。”她仿佛带着叹息道,语调还是像在诵诗,“我祈求你,万不要过来救我。我快解脱了,我的罪已快洗清了。”
李天水这时才看清有液体不断地从前面的桶底滴落。他的内心仿佛被很捏了一把,他又想起第一次看见小羊被宰杀时的感觉。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背叛了我的丈夫,我是个不洁的行恶的淫妇,咎由自取。”
她喘着气道。
“你莫再多说了,”李天水在黑暗中摇摇头,“省省气力,我带你出去。”
“带我出去,”米娜暗弱的嗓音从桶内传出时仿佛带着轻笑,“你出去后,如果还能遇
上杜郎,告诉他我还爱着他。”
“我会的,”李天水的心仿佛又被揪了一下,“但你最好自己去告诉他。”片刻后,他还是忍不住道,“王玄策逼你的么?”
“不,我是自愿的,”米娜带着凄惨的笑声道,“他也不是王玄策,王玄策早死了。”
“什么?!”李天水一惊。他在桶口有些靠不住了。
“他们杀了王玄策后,以最邪性的没药,涂了达玛树脂的亚麻布封存了他的尸身数月之久。彻底干燥后,他们取下王玄策的皮,用一些邪药,造出了和他活着时一模一样的干皮囊。在这数月间,傀儡公’模仿他的嗓音、习惯、姿态,随后,‘傀儡公’成了王玄策,王玄策成了‘傀儡公’。”
“‘傀儡公?”李天水又是一惊。他觉得后背在发抖。
“就是‘傀儡公’。武皇后的这支‘商队’一开始就是‘傀儡团’的盘中餐。但‘傀儡公’享用得很优雅。因为主菜并非‘商队’中的任何一人,‘傀儡公’需要等待。”
“波斯王子。”李天水想了想,道。
“一开始是波斯王子,连‘傀儡公’也没想到,后来又多了一道主菜。”
“谁?”听着米娜的语调,李天水其实猜到了。他按捺住心跳。
“你。”
李天水又开始以胸腹慢慢呼吸,七八次后才又稳住身躯,他听见米娜道:“还记得我告诉你带着灵光么?”
“而波斯王子身上也带着灵光,”李天水略略平静下来,“这就是‘傀儡公’需要你也在‘商队’里的原因。”
“波斯皇族自称是马兹达阿胡拉最大的祭司,自称身上都带着灵光,”米娜轻蔑地笑了笑,“不过,‘傀儡公’找上我只是因为我见过卑路斯。在他烧死我母亲和姊妹的时候。”
李天水沉默许久,“我明白了。”他随后低声道。
“此刻就在那顶帐子里,我可以告诉你他是谁,”她顿了顿,又道,“我也可以告诉你你是谁。只须你答应我一件事。”
“杀了卑路斯?”
“不,我已经放下了。”她的嗓音开始发颤,“帮杜郎活下去,他很想活,他是个很惜命的人,不像我们。至少帮他活过今夜。告诉他,如果将来有一天他想我,可以去龟兹大漠的深处,在……在那里能看见我。”米娜声音越来越低弱。
“成交,很公道。”李天水迅速道,“你停一停再说。你累了。”
“我说不出话了。它会告诉你。”
李天水蹙眉,但没吭声。他看见前头的木桶更亮了,随后一个点燃了烛火的琉璃杯从桶内升起,杯口上安放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琉璃球。球体上涂满了血,箍着铜圈在漆黑中颤抖着散出红光,像个活物。
铜圈上绑着四五条铁丝沿球体向下箍紧杯底,只有一条向上四五寸后弯成一个钩子。琉璃杯升至最高时那钩子就钩上了井桶提手。
李天水盯着那猩红色的琉璃球流光摇曳,它在前头的井桶提手下轻轻摆荡,像个琉璃罩灯笼。
身下井桶猛地一动,随后被井绳更快地带向前方深不可测的黑暗。身前挂在井桶上的那琉璃球摆动越来越快。
命运的绳索正加速深入黑暗!他猛地坐直了,深吸一口气,边想着心中的疑问,边对着那琉璃杯中的烛火尽力呼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