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水没看见那口空囊袋，但后门边上确实有个窄门。顶上的烛灯亮起时李天水看见地毯上方有一道门边。门关紧了，是用帐布和薄木条搭成的简易门，比他的肩宽不了几寸。但随着马蹄子调转向后门那一侧，窄门顷刻间从视野内消失。
马身转过去时李天水就知道是时候了。马慢慢蹲了下来，马镫上的女骑士向帐内的坐客躬身致意，许多酒客站起身向那女子喊着什么。女子又挥挥缰绳，立刻轻轻一拉，这时顶下灯轮的烛火尽数熄灭，在漆黑中那马弯着膝盖，载着女骑手踏出后门。
无论是马、马上的女子还是这大帐子中的坐客，都未察觉李天水已经在熄灯的那一瞬间，从马腹下像条蛇一样贴着厚毯子蹿入那道窄门。
除了一个人。
李天水躺在地上，用脚将那窄门重新合上，还未起身时，就察觉这逼仄的黑屋子里有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自己。所以他保持住俯卧的姿势一动不动。这是在黑暗中对付野兽最好的法子，别再动弹。他知道四五步远的那人同样看不清自己，那人只是听见了动静。
窄门内的隔间很黑，但不是彻底的漆黑。顶上微亮，仿佛月光透过了葡萄藤蔓的间隙蒙在上头。他看见有两点光对着自己，一点银光，另一点光就在银光上方数寸，泛绿。
他想起了在井下看见的那两个光点。但此刻头上对着他的光点看上去并不狞恶，他也没闻到一股腥臭气息。但有股夹着秽物或呕吐物泛起的酸臭味。片刻后，他咧咧嘴。
“杜巨源。”他低声道。
“李天水。”杜巨源的嗓音仿佛略松了一口气。但那两个光点没动，李天水知道那是弩箭的银箭头和他扣着板机的绿扳指。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先告诉你我知道些什么。我知道你在这里是因为有人要在这里对你下手，显然他没得手。他是‘青雀’，我猜你一早就看出来了。此刻他应该就躺在你脚下，动不了。暂时动不了，还是永远？”
“永远。”杜巨源嗓音里透不出一点东西。那两点光还是没动。
“你在想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李天水暗叹了一口气，“你也在想我究竟是谁，站在哪一边。说来复杂，我只说一句。你在食盘上看见的七个字，是我写的。”
两点微光仍在那里闪着着，过了一会儿，消失了。“至少你救了我，可能是两回。即便你真是禄东赞的养子，吐蕃人的密探。”
“我曾是禄东赞的养子，吐蕃人的密探。但现在不是了。”李天水并不太意外杜巨源知道这些事，他当然不仅仅是个南海货商，况且在这巴扎里肯定可以买到关于自己的消息。
但有时候，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现在你是谁？”
“一个想帮你拿到波斯王子的回信的人。”李天水咧咧嘴，“我猜你是‘商队’里唯一一个真正想要完成这个秘密使命的人。”
“你没猜错，”杜巨源的嗓音很稳，但和平日那有些世故狡猾的商人语调不同了，李天水感觉他的那双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但我该不该相信你呢？毕竟那信就在你身上。”
李天水伸出手，将鹰笛从衣襟中取出时，他看见那两个光点又亮在他胸前。
“你有些谨慎过头了。”李天水握住鹰笛一端，伸向身前。光点没动，他知道杜巨源在盘算各种可能性。他的手在半空停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到杜巨源握住了鹰笛的另一头。
“不，”杜巨源松开了手，他似乎在黑暗中思忖了很久，道，“还是留在你这里吧。”
李天水又咧了咧嘴。他赌杜巨源不敢接，他知道杜巨源惜命，且极谨慎。
按理，他该把这东西交给杜巨源了，这本来就是他们的事儿。他早就看出杜巨源是个极精明强干之人，但他感觉杜巨源做不成这种事，这人的个性里缺了些什么。像杜巨源这样的人，一定早已看出，这个帐子，甚至整个巴扎，就是为了猎捕那个带着波斯公主鹰笛的人而设的。没有五成以上的把握，杜巨源绝不肯冒这个险。但李天水可以。
李天水觉得自己也不清楚，是不是内心想要证明只有自己才配得上对波斯公主的承诺。他忽然发现自己或许骨子里极骄傲。
“我们合计一下下一步该怎么走。”李天水又收回了笛子。
“下一步，”杜巨源摩挲着那扳指，缓缓道，“找到那个波斯王子。只有他能开启这封信。”
“没人知道此刻波斯王子身在何处。且没人识得出他。”
“此刻波斯王子就在这帐子里，且有人识得出，”杜巨源顿了顿，又道，“在帐子外。”
“谁？”
“米娜。”
李天水凝视着眼前在暗光中微微显出的身形。“我出帐去寻她。”良久，李天水缓缓道。
“我也是这个意思。”
“你知道她在何处？”
“你有没有留意到一间带着木折门的小隔间？”
李天水自然留意过。廊道中的每一个隔间，无论木隔间或布帘隔间，就连隔间间隙间藏的酒桶他都留意过。
“你觉得她还在那儿么？”片刻后李天水道。
“我希望她还活着。”杜巨源嗓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所以最好你去找她。”
李天水皱了皱眉，随后明白了。像他们这种人，很多话不必说出口。
“如果她活着，她会帮我们么？”
“她不是个恶人。”杜巨源语调很平淡。
李天水又想了想，“你还记得，在罗布淖尔的舟舱里，扣在达奚云那盏碗里的胡商木傀儡么？”
“我记得。”
“若要在碗里放入那东西，只有我们头回出舱那一次机会。按照舱内当时的座次，能做那件事又绝不会被任何人觉察到的，只有坐在达奚云同一侧，且坐在距离舱门最远端座位上的那个人。”
“我也记得那人是谁。”
“你仍然觉得她不是恶人？”
“不是。”
李天水闭着眼睛想了想米娜的样子，想着她在玉门关下的模样，在罗布淖尔舟舱内的模样，在井下的模样，想了想她的歌声。他在黑暗中点了点头。
“我去。”他简短道。
“我知道你会去。”李天水感觉到杜巨源的嗓音中仿佛带着一丝笑。
“但如果她和你赌得不一样，我可能回不来。”
“一个时辰后，我会回这里找你。最多等你一炷香工夫。”
“我觉得够了。”
“我猜也是。”
大帐中的八盏灯轮忽然一下燃起，光从丝帐墙透入窄隔间，映亮了杜巨源大半个身躯，还有躺在他脚下伙计模样的身躯，看去已经开始变硬，正像一根“硬木头”。李天水又注视了一会儿他另一侧脚下的那口空囊袋。西域粗麻编织成，他知道这种麻袋比皮囊透气一些。
“如果等不到你，我会自己出帐。除了去找她，我还要找到那封去信，我不能让这封信落在‘青雀’或吐蕃人手里，”他听见杜巨源嗓音时恰好抬起头，看见一双布满血丝但炯炯发亮的圆眼睛正注视着自己，“我们都知道那封去信在哪里。”他又加了一句。
“如果你能等到我，我会告诉你波斯王子的消息。如果你不在这里，我会自己去找波斯王子，还有那个带着信的人。”李天水忽然又感觉到一阵晕眩，他没露出半分，他感觉道杜巨源脸上露出了微笑，但在暗中看不清，笑得就像一个正在讲价的狡黠胡商。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他随后道。
大帐内又传来了嘈杂低语声。李天水瞥了瞥身侧的帐布。有人影立起有人影坐下，有人影挥动着双手，有人影在起舞。有人影不停地走动。“现在还剩下一件事。”李天水转头看向杜巨源的眼睛，随后跟着他的视线再次望向了那口空囊袋。
“你不介意在麻袋里睡一会儿吧？”杜巨源又露出了那种狡黠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