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巨源从未和一个人对视那么久,更何况她是个一个女子。但他就是无法将他的双眼移开。
他知道自己眼中难以掩藏的心绪涌动,已尽数收入那女子清冷的眼中。
杜巨源对着她做了个手势,很快。整个帐篷内的人都看向他,但他大半个身影被一人一马挡得严严实实。他接过智弘递过来的酒杯,借此掩饰过去。那女子拉起马缰时同样做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手势。是他想要的回应。随后她就扭过了脸,轻轻抖动缰绳令那马继续优雅骄傲地走着小步。
杜巨源靠着对着那帐子迅速扫了一圈,几乎没人能看清楚他在阴影中做的那动作,除了身边的智弘。这时他正在黑暗中微合双目,仿佛还在看着食盘,但他觉得这僧人在注视着自己。他又扫向蒙着黑布的高台和几个角落,擂着鼓的黑巨人、早已停止奏乐的两三个乐师的目光始终紧随着那舞马女骑士,还有几个可疑人物,他们的目光一直在搜寻着什么。其余酒客开始交头接耳。
他再次将酒杯端至嘴边,略低了头,又一次看向那食盘。
他看见食盘的一角多了些水渍,汉字的字迹。
他心跳加重了。顶上的火光随着那舞马远去,周遭越来越暗,而且字迹潦草,但他很早就训练自己分辨出细微的变化。在船上在驿站中他的每件物品都会放在固定位置,稍有人动过分毫他都能觉察出来。他很确信那舞马接近前这托盘很干净。
他放低了酒杯,弯腰看向那行字。他感觉身侧有两道目光刺了过来。随后他看清了那几个字,是七个汉字。他脑中忽然“嗡”的一响,背脊立刻汗湿了。
“井下,你身后,左手。”
他握着酒杯的手在空中顿住了。他几乎立刻看明白了这句话,这种时刻他的头脑总是转得飞快。不可能是别的意思,也不可能是另一人写的。李天水,他方才就藏在那匹马的障泥布里面。
但此刻不是把李天水找出来的时候,因为他很快就明白了“左手”是什么意思。
井下潜行的“商队”中,只有一个人惯用左手。
他慢慢转过头,看见智弘也在看着他。他看见智弘的眼睛在笑,但已非平素般温和文静,那带着笑的眼神透着一股邪性,仿佛恶魔终于露出了脸,却戴着一张哭丧脸的面具。
一瞬间,杜巨源觉得毛骨悚然。
随后他看见了智弘的左手,方才拈着佛珠的手指不动了。他想起了这串念珠曾掉进过酒杯,那琉璃杯此刻正握在自己手里。
就在他稍一愣神时,挂着念珠的手掌向后一缩,猛地伸出,狠狠刺向杜巨源。
杜巨源本能地向后一倒,酒杯里的酒液向后泼洒出去。他知道自己绝对避不开智弘的第二击,他也绝来不及去发动左手的弩箭。他只来得及看清智弘手里紧握着的是白得可怖的骷髅骨金刚橛。
与扎透达奚云肩胛骨的金刚橛一模一样。
就在他半仰身躯,心脏仿佛要从胸腔跳出咽喉时,眼角余光瞥见那金刚橛刺至一半时忽然顿住了。智弘低头看了看自己跪坐着的双脚,仿佛f不信。
直起身时,杜巨源恰好看见智弘的脚踝钩在两根木钩子上。他觉得那很像军中的绊马钩,那钩子很长,从他们身后的帐壁下缝隙无声无息伸入。
就在杜巨源挺直腰时,智弘忽然从他眼前消失了。就像船翻时从甲板滑下的水手,只眼前一花,一个活人就从帐墙底钩了出去。
智弘被拉出去的那一瞬没发出一点声响。过了片刻,他依然没听见一声响,帐中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他从来没想过这帐篷下还藏了道暗缝宽松得足以将一个人拉出去。
他的胸腔依然在砰砰作响,直至有只手掌搭上了他肩头。
杜巨源跳了起来,右手本能地搭上了左手手腕子。但身后是个伙计,一边抹着脸,一边对着杜巨源讨好地笑。杜巨源就看着他的脸,向后泼出的酒液恰好洒了他满脸满嘴。随后他认出这人正是方才送托盘的伙计,是个接近四旬的中年人了,伙计弯腰堆笑的模样与他魁梧壮健的身形很不协调。
“客官,有一事相求,可否挪一步说话?”那伙计讪讪道,他的嗓音颇为沉稳。
杜巨源费了些工夫将心跳缓和下来,“在此地说不成?”他的目光也渐渐缓和了下来。
“也成,也成,”那伙计将腰弯得更低,几乎凑近杜巨源的脸,“客官,‘掌柜的’说你有一个朋友在后门,他不知暗语。只说和你约了在今夜巴扎内。客官今夜是否还约了个朋友同来巴扎?”
杜巨源看着伙计,忽然笑了,“确实还有一人,劳烦你再加个软垫了。”他对着那伙计眯眯眼。
“客官可否移步随我去认一认人。”那伙计笑得更谄媚。
“有劳引路。”杜巨源站了起来。
他跟着那伙计直直向帐子后门走。那里他早已观察过两三回了,后门比前门窄得多,不容易看出来,后门边还有更窄的侧门,熄灯后几乎难以分辨。那里原本有一小队乐舞班子,有片圆形舞筵,有个通体薄纱的舞娘在旋舞。他原本以为那窄门是乐舞表演的后台,这时他知道自己想错了。
走在前头的中年伙计步子开始有些不稳了,杜巨源看见他不住地朝着后门边的一个空坐垫边上看着,那里躺着一个扁平的囊袋,显然也是空的。乐师和舞娘连同舞筵撤走后,那里也没坐着几个坐客。伙计的步子越来越慢,脚底好像有些发虚,杜巨源能看见他的脸色有些泛灰。他在心里数着数。
距离后门几步远处,身前的伙计两腿忽然一软,但是杜巨源几乎同时赶上去,在他腋窝下轻轻一抬,架着他迅速转身走向那窄门,顺便用脚勾走了那囊袋。从背影看,就像两人并行低头走向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