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水双手扣紧锁子软甲的锁扣,身躯横穿过马腹下,以脚尖夹紧了披在马背另一侧的锁子甲边缘。所幸这条几乎盖住整个马身和贴背锁子甲的猩红色流苏障泥毛毯够长,将李天水挂在马腹下的四肢腰背遮得严严实实。
他原以为这马会在帐子里腾跃奔行,未料它只是迈着细碎小步缓缓而行。四肢开始不听使唤地抖着,忽然想到这马走得这般缓慢,他的手脚很可能坚持不到马走出帐篷的时刻。
他想起自己紧紧抓着一根细枝杈,等着树下棕熊离开的那个夜晚。恐惧和紧张会让精力和体力迅速流失,只有一个法子能让自己迅速平静下来。
他开始想些别的事,想着自己怎么在间不容发的那一刻,逃出了那鼓腹。
“羯鼓鼓身外,原本有数根粗绳,从一侧鼓面穿过另一侧,绑紧拉实,以蔽护鼓身,但只有一处没有绑上绳索,”那时卓玛在黑暗中耳语道,“对,先别急,我知道你猜到了。就是鼓架子上,鼓腹下侧。那里已经磨得极薄。你只需要用小刀子轻轻一划……”
他想起卓玛很快又在他耳边道:“噢呀,扒开四五寸就能出去了,手脚轻些。我随后钻出来……”
就在他像猫一样钻入布缦那一瞬,帐中的灯轮就忽然暗灭。他回头,却未看见卓玛钻出来。
他只看见了两条黑柱子般的巨腿,看见那羯鼓连同卓玛一起被那黑巨人抱上了高台。他屏住呼吸,估算着把卓玛救出来的各种可能,这时他听见了马蹄声。
他挂在了马腹下,等着马背高高腾起的一霎那,这样他有把握就势暴起,夺马救人出帐。这是唯一的机会,虽然他觉得此举无异于孤身夜袭敌营。
他听见有节奏的鼓点声,咚咚不断。鼓声低沉,余响在帐中回荡,丝毫听不出那羯鼓的鼓底已经破开。黑巨人也似乎并未察觉鼓腹有异。他能感觉到卓玛正在鼓中,仿佛他此刻也还置身鼓中,五脏被震得不停翻腾。
但他觉得至少她暂时能活下来。
此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他很早就觉得人生大部分时辰就在等待。
很快李天水就知道等来的是什么,那马的前蹄跪了下来。令李天水的后背着地,垂地的障泥布遮住了他的身躯。击鼓声停下片刻,他听见布外坐着的人像是对着马低语。
“莫动,莫看我,莫开口,听我说。”是个沉厚的嗓音,卷着舌头说汉话,音调像是一连串马蹄声滚了出来,李天水的心沉了下去,“你叫李天水,是个汉人。是禄东赞的养子。你知道的是,你的养父令你潜伏在玉门关,只是个守卒,只是搜集过往玉门关的目标的过所。有些目标你的养父会以‘飞鸟使’传信给你,有些目标你可以自行决定。你以为你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棋子。你不知道的是,吐蕃谍人已经渗透到河西陇右道各个军镇,五年,或许三年后,玉门关就会将西域与河西陇右的谍报网连成一片,而其中的关键人物,就是你。我们不清楚你养父为何作此安排,因为据我们所知,他并不太喜欢你。你更不会知道的是,你的两个吐蕃兄弟早已知道这件事,由此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别碰那障泥布,莫动,我还没说完。”
也是个惯于发号施令的嗓音。但李天水始终连根手指都未动,他就像个包裹般挂在马腹下,听着。
“据我所知,就在这个帐子里,有三拨人正在找一个叫李天水的人。一拨是你吐蕃兄弟派过来的黑教杀手。另一拨,是大唐叛党‘青雀’的人。第三拨,是马上要主持这个唱卖会的‘傀儡团’,你想必听说‘傀儡团’,被傀儡团盯上的人,后来都消失了。”
“他们为何找你,你心里很清楚。波斯公主把一样东西给了你,这消息已经传开了,而这东西里必然有找到波斯王子的法子。‘青雀’想找到那个王子,‘傀儡团’则想知道那个秘密,因为他们已经找到了那王子,据我们的消息。而你的吐蕃兄弟,他们既要那封信,也想要你的命。我们是第四拨,但我们是朋友,至少暂时是。我不知你信不信我,你只能赌一赌。此刻你在马腹下,没有太多选择。”
“即便你从马腹下出来,危险才刚开始。那些人此刻都在帐子里,你脸上裹着的麻布骗不了这些人。他们会立刻锁住你,悄悄靠近。帐子内很暗,所有人都戴着面具,即使没有面具你也很难分辨,他们都很懂得伪装。听说你很有野外经验,你应该知道在夜里那些食肉野兽怎么捕猎的。每个无意间靠近你的人,都有可能是个杀手。”
马随时会起身,但李天水极小心地放开了两根手指,锻铁锁扣没发出一丝声响。他将两根手指慢慢插入障泥布的底部。
“所幸,据我们所知,这三拨人都还没找到你,不知道你藏在这里。但你藏不了多久,我们想和你做一个交易,你必须立刻决定,巴郎子。”
李天水将那障泥布抬起了两寸,将脖颈慢慢后仰,直至双眼可以透过那道缝隙。
“这匹马会停在后门边的那个窄门处。有个‘青雀’,守在那门边,身边是个空囊袋。他很快会离席,走过来,目的是迷倒一个人,装入那囊袋。无论他能不能得手,等他回去,都看不见那囊袋了,因为你会钻进去,而另一只‘青雀’会把你背上肩膀,扛出帐,就在这三拨人的注视下。他是驿馆内的伙计,他们或许会觉得可疑,但不会有人在帐内动手。这个伙计会把你连着囊袋扔进我们的一辆马车。更没人敢动这辆马车,‘傀儡团’也不敢。马车里坐着我们的人,那时你就安全了。马车上路后,你什么都不用做也不用说,到了我们的地方后,按照西域的规矩,把你知道的消息告诉我们。我们先付价,你再给货,是不是很公道?”
听上去真的很公道,李天水在心里道,他插在障泥底的手指又抬高了两寸。
“如果你觉得公道,你就把手指伸入这酒杯,再把里头的东西放入马嘴。我们就算成交
了。”那嗓音说着,将一杯八角金杯送入障泥布内。李天水忽然伸出另一只手,摁了摁那人伸进来的手腕子。那人急缩回手,瞪大了眼盯住了障泥布下,正撞上缝隙间李天水漆黑发亮的双眸。
一双深蓝色的眸子,目光又冷又硬,与李天水对视时眼神一惊,但很快就恢复了镇静。李天水记得这双眸子,他对着那人眨眨眼,又看向那人身后。有两个人的身影,就在靠着帐壁的坐垫上,那里很暗,但盯着食盘的这两个身影太熟悉。
李天水胸口震动起来,他快速合上了障泥布的缝隙。
李天水将手伸进了酒杯,拈出了一片金属薄片。他将金叶子无声地抛在马嘴边,那马正啃着地毯。马叼着金叶子起身时,他知道它正直直向那蓝眼睛身后的两个人走过去。
马又蹲伏下来,但那两个人俱未开口。马背上的骑士也没动静,似乎就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的人。
李天水能听见身前酒客的喘息声,很熟悉的喘息声。那人身下的食盘一角伸入障泥布内。一个念头闪入脑中,李天水放开蘸酒杯的那两根手指,在那食盘上迅速写了几个字。他希望那是醇厚的深红色酒液。
马再次立起时,他感觉到踏着马镫子的骑手双腿在抖,仿佛很激动。他想不透是为什么,他有更紧要的事要想。灯光在障泥前方的地毯上不断亮起,此刻他知道自己正直直被送向帐子后门边那个本该有个主人的空囊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