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舞马女骑士
宇文欢2025-04-21 09:094,347

  

  “你说那封回信在李天水手里?你看见了?”杜巨源盯着食盘,嘴里慢慢嚼着一颗波斯枣,随后慢慢饮下一口酒。他听见智弘的嗓音也变了,不只是因为蒙着一张哭丧脸的皮面具。

  “我很肯定,王公令我从井下时就盯着他了。只不知他藏在何处。”智弘道。他的嗓音又干又哑。他说话时一动不动,半合着眼,好像一个坐佛,凝视着身前的食盘子。

  “你盯了他很久?”

  “盯到他在廊道里找接头的吐蕃人。”

  “他在哪儿?”杜巨源揉着绿玉扳指道。

  “就在这里。帐子里。”

  杜巨源没抬头环顾这帐子,他忍住了。他进来时就极快地扫视了帐内情形。坐客并不太多,有两队乐师,规模稍大的那队乐师方从帐外走进来,极利落地围坐了一圈,像训练有素。另一头的乐师在后门边,只两三人,但围着一圈酒客,有个黑纱舞娘,跳着旋舞离帐,似乎还拉着一个女客,但看不清。

  他们坐下时,后门边的乐舞已经散了。另外那七八个乐师正奏着乐,实际上只有琵琶和排箫在合奏,另外几个人仿佛等着某个加入的时机。那曲调轻柔和缓,甚至有些懒散,不是流行西域的调子。帐子里也没几个人在留意听乐。

  他们身后是一口大羯鼓,杜巨源从未见过这么大的羯鼓,足有一人多长,半人多高,架在木鼓架上。鼓架有一半被曳地布缦遮住了,黑布缦罩着一个高台,杜巨源只一眼就看出那是他们日落前爬出的竖井口。

  他目光随后很快掠过那圈乐师,随后他认出一双深眼窝。他并不太惊讶,他第一次看见那“掌柜的”时,就知道他绝不简单。

  但他有八成把握,坐客里没有李天水。

  也没有米娜和玉机。

  “你没瞅见他,我也没有,”他听见智弘干哑的嗓音又响起,“但他绝对在这帐子里。只要他找到波斯王子,找到打开那封信的法子,吐蕃人就找到了足以颠覆大唐的命门。吐蕃人可以拿着那封信令大明宫答应他们的任何要求。”

  杜巨源用力揉着的绿玉扳指在汗湿的手指下越来越滑。

  “波斯王子也在这帐子里?”他将嗓音压得更低。

  “是。”

  “李天水真是吐蕃人的暗桩?”

  “他是吐蕃大相、黑教大巫师禄东赞的养子,禄东赞精心培养了十几年的钉子,大钉子”

  四声鼓声乍然响起,从坐在井边的那圈乐师那里传来,但杜巨源没向那里看,他深长地呼吸着。若真如智弘所言,他就是看错了人,一个足以输掉赌局的错误,绝对致命的错误。

  “这些都是王公说的?”良久,他问道。

  “是。”

  “他还知道些什么?”

  “他就说了这些。”

  “他怎的不来找我?”

  “此刻他连直起身都难,阿弥陀佛,他的肠肚都烂了,”智弘长叹了一声,用左手端起一杯酒,啜了一口,“即便他能走动,他也无颜见你。他令我来寻你,向你忏悔。王公一时被尊夫人美色所迷,犯下大错,但他已用性命赎此罪孽。望杜郎宽赦,王公方得安心渡去彼岸,阿弥陀佛。”

  “米娜为何要下这个毒手?”杜巨源合上了眼,内心深处有个地方被刺痛了。但他没有露出任何异样,随后他感觉到太阳穴有根筋越来越酸胀。

  “阿弥陀佛。杜郎可听说西域最可怕的杂戏商队‘傀儡团’?”

  那根脑筋猛地一跳,“米娜是‘傀儡团’的人?”他睁开眼,脱口而出,智弘瞥了他一眼。幸好这时羯鼓震响盖住了他陡然响起的嗓音,又响起五声。

  “米娜怎会是‘傀儡团’的人?”鼓音停歇片刻后,杜巨源皱着眉问道。

  “或许杜郎不知,尊夫人是‘商队’中唯一见过波斯王子之人。这也是王公令杜郎带上尊夫人的原因。”

  有一阵,杜巨源脑子里仿佛堵住了,无法思考。随后,他想起了米娜对自己说过她的身世。

  “我先世数百年居于波斯,女子皆信奉拜火教中的时间之神‘祖尔万’。波斯灭国前,王子却大肆迫害‘祖尔万’教徒,称我们为祸乱波斯的红发女巫。他烧死了很多姊妹,我们或逃入大漠,或流入南海。”

  “米娜跟着我走这一趟远路,与王公,王玄策……是为了复仇?”他渐渐明白过来,哑着嗓子道。

  “阿弥陀佛。”

  杜巨源用力按着自己的太阳穴。

  “王玄策如何得知这些事?”他竭力令自己镇静下来。他已经相信了智弘的话,但仍有些事说不通,仍然很不对劲。他从不轻易相信任何人。

  “数年前,王公就成了皇后的暗桩,比你早得多。他也很早就埋在了‘青雀’里,埋得很深。”

  杜巨源点点头,很多线头都接起来了。“王玄策能得到那些消息,是因为‘青雀’。”他又开始嚼着一颗椰枣,“但他为何要将这些告诉你?”

  “直至今夜毒发,他起不了身时,他才想明白,‘商队’中除了我这个侄子外,唯一能信任的人便是杜郎,”智弘又叹了一声,“也只有杜郎能抢在吐蕃人、‘青雀’和‘傀儡团’之前,找到波斯王子,拿到那封回信。”

  杜巨源注视着智弘,许久,忽然道:“我去找米娜,你去寻李天水!‘青雀’一定也在找他们,要快!”

  “杜郎知道此刻米娜身在何处?”智弘抬起了眼,幽幽的目光看住了杜巨源。

  “你还记得我对你说,那个假王玄策忽然消失后,我随后赶向的那间木隔间么?我们在那隔间外碰上的。”

  “尊夫人就在那里头?”

  杜巨源看见智弘两眼亮了亮,他犹豫了片刻,点点头。

  “如何能寻着李天水呢?”智弘向四周迅速张望一圈,将嗓音压得极低。两人周围走动的人越来越多。

  “让他来找你。”

  “让他来找我?”

  “在井下时,他是如何找到我们的?”

  “莫非……那几声笛音?”智弘沉思片刻,盯着杜巨源道。

  “那不是寻常笛音。”

  “那是高原独有的鹰翅骨笛音,”智弘立刻接了下去,他似乎恍然想起了什么,“波斯人和吐蕃人都会吹鹰笛,也听得懂鹰笛。音色的强弱长短,都有独特的含义。难怪波斯公主会以为李天水是他的盟友,他是跟着鹰笛走的。”

  “而波斯公主也给了他一根鹰笛。”杜巨源盯着那食盘的双眼睁大了。他又想起了那安菩临死前说的两个字,“鹰笛”,那时他还不明白那是何含义。

  “砰砰砰砰砰砰”,羯鼓声猛地又震响起来,这回是六声。杜巨源不由抖了抖,随即他又听见一声苍凉的箫声。他抬头看见智弘的眼里同时灼然有光。

  “我明白了,”智弘压着嗓子道,“就按杜郎所言行事。”

  但杜巨源觉得不对劲,有什么事不对劲。有一阵,两人都没开口,杜巨源听着自己的心跳,暗暗观察四周,身前身后往来的人更多了,帐子里的人声越来越响。有个伙计托着食盘绕了一大圈向他们的坐垫走过来。他绕过了一大片酒客,只在杜巨源身侧停了下来,托着盘子微笑看着杜巨源,忽然说了句什么,说得很快,听上去不像汉话。

  杜巨源没听明白,茫然看着伙计,始终盯着食盘的智弘忽然抬头盯了他一眼。

  “客官,新酿出的葡萄酒。”

  杜巨源听清了这句汉话,他看着那伙计,又看看托盘里的琉璃酒瓶,灯轮火光下,细长瓶颈内的酒液红光闪亮得有些晃眼。智弘闭了眼,垂头,无声地转动起左手上多出的念珠。

  杜巨源对着那伙计,向下指了指。伙计又躬了躬身,将酒盘轻轻置于两人中间后离去。他收回目光后,看见五六步远的地方多了一个软垫子,一个红袍子蒙面酒客大大咧咧地坐了上去。他看着这酒客的背影,笑了笑。

  “叮”的一响,那串佛珠忽然从智弘掌中脱落,不偏不倚落入智弘掌下的琉璃杯中。智弘看着杜巨源,眼神有些尴尬。

  “阿弥陀佛,惭愧惭愧,虽入佛门二十年,小僧还不能将生死置之度外,不免有些惶乱。”他嗓音带着愧意,伸手将念珠取出。

  杜巨源方要开口,忽然帐内一暗,帐中立于四角和中央的八座落地灯轮同时熄灭。

  赌局要开场了么?杜巨源全身筋肉一瞬间收紧了。但这时帐顶亮了,

  杜巨源抬头看着圆顶下挂着一圈圈铁圈灯轮,足有七八圈。最外一圈最大也最低,每一圈逐层向上向内,直至帐顶。他进帐后居然全然没有注意到这个覆钵状的吊顶灯轮。

  亮着的是正对着帐中央,映着高台的那一圈。那圈灯烛最高,铁圈也最小,但仍照出了高台边一个巨大的身形。

  杜巨源伸向酒杯的手臂不能动了。从那巨人盘起的鬈发、身形轮廓、肤色,还有布满半裸上身的刺青,他很肯定他是个昆仑奴。但他从未在林邑以南的无数海岛上见过如此壮大的昆仑奴。他觉得这昆仑奴足比自己高一头。

  但那盖着黑布的高台仍然高得多。那黑巨人弯腰抱起了大羯鼓,连那被遮了一半的鼓架,轻松得像抱着一个竹枕。随即踩着木扶梯的“吱呀”声响起,声响脆弱得好像梯子随时要断。整个帐子仿佛被冻住了,杜巨源知道所有的目光都聚在高台处。

  黑巨人将鼓架上顶端。盖着黑布的顶端看去是平的,但杜巨源知道他将鼓架架在了竖井口的边缘。黑巨人从系紧粗绳的腰间扯出两根粗鼓槌,开始擂起羯鼓。

  “咚”,鼓响一声后,马嘶乍起。杜巨源捏着杯子的手一抖,他盯着高台慢慢转出了一人一马,想不明白这一人一马是何时又如何藏在那里的。

  方才进帐时绝不可能有这一人一马。在高台后,吐火人和耍刀人之间的空间连只羊都藏不住。此刻那帐顶的灯光就投映在人马身上,全场的目光亦是聚于其上。

  几乎不闪动的烛光下,那马高大神骏、步态从容,一个英挺健美的劲装女子,坐于鲜红盖着华美障泥布的鞍鞯上,她就像坐在软垫子上那般平稳。

  杜巨源的两眼就定在马背上一起一伏的高挑身影上,移不开了。

  那女子从脸颊到马靴子上都紧裹着一层褐色防沙麻布。女子策马绕过了第二圈坐客时,杜巨源才发现那马蹄子每一步都踩在鼓点上,且走得优雅有韵律,像是踩着舞步。他猛然想起这是在长安宫廷中皇族宴饮时才会表演的舞马,他竟然会在这西域荒僻之地见着。

  舞马女子绕过两三个软垫后,距离杜巨源就隔着一对酒客。一人一马在这黑暗的帐子身上仿佛散发着光芒,杜巨源知道为什么。顶上一圈一圈的吊灯轮的烛火,随着那人马的移动而暗灭,始终有五六盏灯烛��亮在那女子头顶。

  整个大圆帐就像个大舞台,而那舞马女子与坐骑无论行至哪个角落,始终处于舞台中心。

  女子从不出声,只以双臂有节奏地牵拉缰绳。

  黑暗的帐中几乎只能听见互相呼应的鼓声和马蹄声,观众们皆屏息看着。人马经过时那些坐客仿佛牵线木偶,脖颈跟着马步子转。

  这时那人马近得已能令杜巨源看清马背上蒙面女子的眼睛,那双眼正直直看向自己。

  他第一眼觉得那眼神英气逼人,随后他看见了更多的东西。

  他看见了她压抑着内心的激情;看见她的渴望,无拘无束驱驰健马良驹、驰骋草原的渴望,而非像个傀儡那般应着鼓点动缰绳。她面颊线条冷硬,而眼神更冷,洁净如冰,但他能感觉到冰封的清泉下涌动着一股压抑着的热流。

  他没回避这女子眼神。某一刻,他忽然读懂了她眼里的东西,明白了什么东西在压抑她。

  那马跪伏下来时,他对她做了个手势,很难察觉,但那女子的眼神变了。他觉得那股热流就要破冰而出。

  好一会儿他才发现那马在那两个酒客前停了很久。那马先前从未在任何酒客前稍有驻足。他想起是其中一个酒客对那马轻轻说了什么后,那马前腿跪下了。那酒客还伸手抚弄着马鬃毛,仿佛是他的宠畜。

  于是鼓点虽然仍在响着,但那马不动了,女子的双臂也一不动。随后那酒客就在那马耳边低语起来。那酒客背宽腰健,像个劲悍的武士。

  井边的黑巨人不再擂鼓,对着女子摊开双臂。女子依然一动不动地看着杜巨源。周围坐垫上的酒客发出“啧啧”惊异之声。

  马站立起来时,嘴里叼着一片金叶子。一片惊呼声中,马上女子接过金叶子,略略躬身对那酒客施礼,但模样依然显得优雅高傲。

  就在杜巨源正要把目光转向那个酒客时,鼓声又响起,那马踏着同样骄傲优雅的步点,直直地走向杜巨源。

  

继续阅读:第二十七章 无法拒绝的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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傀儡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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