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跟丢了‘蓝眼汉子’?”李天水捂着卓玛的嘴,听见“掌柜的”的低沉嗓音又响起了起来。
“末将盯至一个漆黑的布帘隔间外。他在帘子外举了火,里面有人掀开了布帘子。末将只远远看见‘蓝眼汉子’在门边行了个军礼,随后走了进去……”是一个极机灵的嗓音,说得极恭谨。李天水听见他自称“末将”时心头一跳。
“军礼?什么样的军礼?”
“叉手大揖。”
“掌柜的”停了一会儿。“‘蓝眼汉子’是那个人么?”他的嗓音转向了另一侧。
“不会错,安西军里的消息。”另一个压得很低的老成嗓音道。
“那么,在那间布帘帐子里的,只能是……”
“只能是,”那老成嗓音踌躇片刻,将嗓音压得几乎低不可闻,“大都护。”
李天水心里又是一震,这回心跳得更快。西域只有一个大都护,常驻龟兹的安西大都护杨胄,统辖分驻西州、龟兹、于阗、疏勒安西四镇的三万安西军,边军中最称精锐。李天水屏住呼吸听着。
“没想到是条大鱼啊。”“掌柜的”缓缓道。
“但只有‘掌柜的’见过那条大鱼。”先前那个机灵嗓音忽然插道。
“嗯,”“掌柜的”应了一声,却转道,“那个‘老胡商’呢?他怎地与‘蓝眼汉子’分开了?”
“他们进入葡萄藤巴扎后,两人便分开了,”那机灵嗓音停了停,又道,“‘老胡商’很怪,他没看那些卖消息的隔间,专挑两间布帘隔间的间隙里钻。他钻入第四处间隙后,便不见了。”
“我记得那是存放酒桶之处。”
“正是。”
“他在酒里做手脚?”
“每个桶都箍得很紧。他只进去了片刻便出来,来不及动酒。”
“你察探过了?”
机灵嗓音不做声了,过了一会儿,道:“末将失职,末将随后就只盯着那‘蓝眼汉子’。”
“‘蓝眼汉子’对着那漆黑帐子行了个军礼后,便径直来了这帐篷?”“掌柜的”并未穷追下去。
“正是。”李天水明显听见那机灵嗓音送了口气,又道,“随后便按计划,引他坐上安排好的坐垫。”
“随后你令十三郎去寻那‘老胡商’,便来回报了,”“掌柜的”嗓音淡淡的,但李天水隔着鼓身都感觉到一股压力,“既未察看那些酒桶,亦察看那间黑隔间。而十三郎也不见了。”
“末将失职,末将听见了乐声……”那机灵嗓音嗫嚅着,后半句低得听不清了。
“四郎你去吧,”“掌柜的”又轻描淡写道,“找找‘老胡商’。若寻不见便去找十三郎。‘软木头’或‘硬木头’,都带回来。”
“是。”那嗓音又松了一口气。
李天水听见迅速起身和离去的声响。他听着自己的心跳,猜着“掌柜的”的年纪。他猜不出,从四旬至六旬皆有可能。他只能听出那股子久经戎场杀伐决断的说话口气。无论这“掌柜的”用何语气说话,这种积年形成的习惯是藏不住的。尤其李天水听惯了养父说话,虽然他说吐蕃话。
但那种感觉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他觉得自己能猜到“蓝眼汉子”是谁,他见过一双蓝眼睛,就在二楼隔着一间房的“丁房”。西州不会有太多蓝眼睛,漠北突厥诸部中会有一些,尤其西突厥,他知道西州的突厥人不多。他还记得“丁房”登记的名字是“飞骆驼”。“飞骆驼”这名号也很熟,他似乎听安菩老爹提过一句什么“飞骆驼”。一时想不起了,但肯定不是人名。
他当然知道什么是“软木头”,什么是“硬木头”。这是西域边军的黑话。
“软木头”便是活人,“硬木头”便是死尸。
“把七郎叫来。”那人走后好一会儿,“掌柜的”嗓音方又响起。
一阵急促的琵琶声响起。李天水听见羯鼓外的杂音更多了,杯盏在托盘上滑动的声响、脚步声和低语声混在了一处,显然帐中的客人越来越多。
嘈杂声中一阵脚步声急速地传了过来。
“七郎,前门对着的长廊道里,始终不亮的消息隔间有几个?”
“只有一个,”“七郎”说话极干脆。“五郎盯梢的那根‘木头’在外面停了一会儿。”
“你去看看。”
“是。”七郎再不多话,片刻工夫脚步声就远离了。“掌柜的”没再开口,似乎做了个手势,因为李天水听到一个年长的嗓音说了声“是”,脚步声离羯鼓越来越近。
卓玛将李天水的两条臂膀抓得生疼,浑身在发抖。他轻抚着着卓玛的腰背。
“砰砰砰砰砰”,五声震响后,李天水听见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绕了过来,就在羯鼓边坐下。
“‘卖象牙的’进来了?”“掌柜的”的嗓音更近了,仿佛就在鼓边。
“进来了。”新来那人的嗓音更沉稳。
“如何进来的?”
“跟着一个和尚。那和尚报出了酒食暗语。”
李天水的胸膛又砰砰响起。
“卖象牙的”和和尚。他想起“商队”中恰好有一个南海货商和一个和尚。南海货中最奢贵的,除了香料,便是象牙。
“和尚是‘肉傀儡’的人?”“掌柜的”嗓音低沉下来。
“恕末将……”那沉稳嗓音带着愧意,话停了下来。
“迅速弄清楚,”“掌柜的”嗓音很急,“坐于何处?”
“进前门,左转,数第五张坐垫,挨着帐壁。”那沉稳嗓音低了下去,“他们走得太快,未及时安排……”
“他们此刻在做什么……”“掌柜的”截断了他的话。
“盯着酒盘子,但在说话。”
隔了片刻,“掌柜的”缓缓道:“那个吐蕃婆娘呢?”
“我们回帐后就一直未见她。或许她接头后留在了帐外。”
“掌柜的”“嗯”了一声,道:“那你端着盘子过去走一趟。”
“是。”顿了顿,那沉稳嗓音又道,“吐蕃婆娘怎么办?”
“她不重要,”“掌柜的”压低了声,“原本要拿她试那和尚,是‘肉傀儡’还是……”最后几个字李天水没听清,“这会儿只能你走一趟,试出他是什么人。帐子有些失控了。”
“是。”那沉稳嗓音迅速道。
“还有那‘卖象牙的’,准备好木头钩子,要“软木头”。”
“是。”随后脚步声迅速离去。
李天水听见卓玛松了一口气,感觉她的短襦湿透了。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背脊也湿透了,左臂在不由自主地颤抖。
在这种时刻,在这种境地。那毛病又犯了,而养父给的药瓶早已经空了。
当他已经习惯了在看不见三步外的冰冷黑林子的夜晚独自颤抖时,他也摸出了该怎么和绝望和恐惧相处的法子。让自己的身子更热些,或是想些好事,尽量想些好事。有时只是等待。
自己可能一生都无法根除这毛病了,幼年时种下的病根。它就像绝望恐惧、彻底的孤独,似乎一辈子都将如蛆附骨。但至少,有时候身心可以不被它们死死攫住。可以不用靠酒,他希望也可以不用靠那些药。
他咬着牙止住了手臂的颤抖,将卓玛抱得更紧,此刻身边还躺着这个女子此刻也给了他力量。在逻些城,他其实只将她作为某些夜晚的玩伴和慰藉。他很想再安慰她几句,但这时有个念头逮住了他。
他想了片刻,压低声对卓玛说:“有没有法子从这里出去?”
卓玛猛地又抓了他一把,片刻后,她对着他耳语道:“他们会走,等着。”
羯鼓声猛地又震响起来,六声,很急迫。惊得鼓腹内的两人抖了两抖。这回是琵琶和箫声的合奏,在乐声中李天水听见了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从羯鼓边的高台另一侧绕了过来。
“‘送货的小娘’到了老地方么?”未等那人落座,“掌柜的”嗓音急切响起。
“不见了。‘吐蕃娘子’没接上头,连她也不见了。”那嗓音很年轻,仿佛是个急性子。
“掌柜的”没再说话。那乐声轻快悦耳,令人欲起身旋舞。但李天水觉得一阵无形的压迫感从鼓外压了进来。
“接引‘吐蕃人养子’入帐的十三郎也没寻着,而那‘养子’也不见了是么?”“掌柜的”的嗓音听不出一丝情绪。
李天水浑身猛地紧绷起来,就像野兽背上的硬毛猛然炸起。
“是。”来人的嗓音低如蚊蚋,在乐声中几乎听不清,“末将四条廊道都找过了。”
“不用找了。你瞅瞅五郎是不是端着盘子回来了,并且留下了一个软坐垫。”
“是。”
“端着一杯酒坐过去。眼睛看着我们,假装在看乐舞,最好和着乐声跳起来,但留意那两个人。就是五郎方离开的那两个酒客,他们在说话。你可能听得见,更可能听不见,如果听不见,把戴着哈哈笑面具那人的反应记下来。即便带着面具,也会有很多反应。”
“末将明白。”
“五郎会服侍好戴着哈哈笑面具的人,戴着那哭丧脸面具的和尚,你去服侍。”
“明白,”那人犹豫了片刻,又多问一句,“那和尚,做‘软木头’还是‘硬木头’?”
“掌柜的”没回话,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又绕了过来。
“那和尚是从高处来么?”“掌柜的”问向新来的人。
“是。”仍是先前那个沉稳嗓音,李天水记得他是五郎。
“那里过来的,还有人进入帐子么?”
“就他一个,”五郎顿了顿,又道,“但其他人可能已藏在外头的暗处了。”
“做‘硬木头’。”“掌柜的”转向那个年轻嗓音,冷冷道。
“明白。”那人方要起身,“掌柜的”叫住了他,“完事后,回到老地方的入口,守着,一刻钟之内,若有人摸过来,你也服侍一下,要‘软木头’。无论是谁。”
“明白。”
“都去吧。”
两个人脚步都走远后,“掌柜的”对一开始的那个老成嗓音道:“你去四郎说的‘蓝眼汉子’坐着的地方,试试看,呃,真假。”
“末将明白,”那老成嗓音的语速是最慢的,过了一会儿,“七郎去了很久了,须要击鼓召他回来么?”
“不必了,他或许回不来了。”“掌柜的”嗓音似乎带着一股悲意。
那嗓音显然愣了愣,“‘掌柜的’觉得那帘布隔间里有……四郎莫非……”
“试一试。”“掌柜的”淡淡地打断了他。
“属下明白。”
“切勿打草惊蛇。”
“属下明白。”
当这人的脚步声也远去时,乐声也渐渐停歇了下来。李天水等着,果然,他听见鼓外的乐师们一个个站了起来,“掌柜的”最后起身。他们的步子快而齐整。
“他们是什么人?”脚步声消失了好一会儿后,李天水的心脏还未平静下来。他听见卓玛方颤着嗓音问道。
“‘青雀’”,李天水说出这两个字后,吐出一口长气,“你听说过么?”
“大唐的叛党……”李天水轻轻捂住她双唇,他在黑暗中看见那双亮眼睛瞪大了直视着自己。他无声地点点头。
“他们早就知晓我是……”卓玛没说下去,李天水又点点头。
“为什么他们不……”
“就是为了今夜。”
“他们要对付谁?”卓玛的嗓音发着抖。
“很多人。从吐蕃来的人,从龟兹安西镇来的人,还有从长安来的人那支‘商队’里的人,都是他们要做成‘木头’的,还有她……”,李天水的嗓音越来越低。又会是一场杀戮,他心想,努力克制住了一阵反胃。
“但唯独你,”这时他转向卓玛,他拉着卓玛的手腕,让她的手掌贴上他前胸,缓缓道:“唯独你是安全的,只要你等我回来。这是个信物,我用命换来的,我现在活着不靠酒了,靠它。此刻我对着它起誓,我会带你出去。但在这之前,别动,别走。这里或许最安全。”
“我等你。”卓玛死死按着李天水藏在胸襟夹层中的鹰笛,手掌在发抖。
“好,”李天水咧咧嘴,忍着痛道,“告诉我该如何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