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水端着食盘子,大模大样地坐在一圈乐器旁的空坐垫后五六步远,这一片很空,那些乐师方才起身离席。李天水知道此刻越是显得若无其事越是安全。这个坐垫是个位置绝佳,他能看见帐子里几乎所有坐客,而大部分人要看见他都需要转过头。
周围没人看他。
他看了一会儿眼前的那些乐器,箜篌、筚篥、排箫,他还认出了一把五弦琵琶。距离那把琵琶两三步远,帐子最中央遮盖布缦的高台旁,他看见了一口两侧蒙着羊皮的大羯鼓。随后大低头又看了一眼卓玛用酒水在食盘上写的吐蕃文字。
“端着它去帐子。无论帐子中发生何事,莫动,等我来。”
他爬出那水桶后就蹲在那道进出酒柜的木板下,终于等到掌柜的和伙计们的脚步全都远离,正要慢慢钻出来时,便撞见了卓玛的眼睛。她端着盘子俯下身,直直盯着他。他僵在那木板下,听着自己的心跳。
他们对视了好一会儿,卓玛什么也没说,随后在食盘上蘸上酒液写着什么,随后起身走了,但把食盘留在地上。
他慢慢喝着酒,等着。他已经很久没有尝过酒味了。此刻他已经不在乎犯了酒瘾会催动体内药效。他觉得自己很可能活不过今夜。
这时他看见了玉机的背影,玉机正慢慢走向另一头的帐墙,端着一个黑食盒,走得很稳,目不斜视。
他方欲起身,又不动了。他看见玉机直直走向那一头的正在跳胡旋舞的舞姬。他忽然觉得玉机显然有她自己的方向,
他们可能真的不是一路人。
他看着玉机将手伸向那舞娘,随后两人向帐墙旋舞而去,她们的身影在一盏燃得正旺的三重落地灯轮后消失了。
李天水皱着眉头,双拳握紧放松,再握紧再放松。他下定了决心,正要起身。
他看见卓玛托着另一个酒盘子急步走向自己,眼睛里是掩藏不住的惶急。
“那封信……关于你……很危险……这位置很危险……藏起来……低头,随我。”
卓玛在逻些城时也喜欢与李天水说汉话。她的汉话原本已经学得很不错,此刻却语无伦次起来。
李天水低头站起,跟着她绕了沿着帐壁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那队乐师的软垫后。那些位子还空着。卓玛指了指一个空位,眼睛却看着另一个方向。李天水明白了她意思。
他绕着一个大灯轮,灯轮挡住了帐内几乎所有人的视线。只有身后喷着火和甩着刀子的两人能看见他。他知道他们的眼睛不可能朝向他。他滑入了灯轮后的一道缝隙。
就是大羯鼓和遮了井口的布缦间的那道缝隙,就是卓玛目光方才所指的方向。
“他们在找你。”侧身闪进来后,卓玛仿佛镇定了一些。他们藏身在羯鼓蒙着羊皮的鼓面后,正对着竖井的那一侧。那里也只能藏下两人。
“谁?”
“不知道。”卓玛紧挨着李天水,忽然向外头望了望,又显出惶急之色。李天水这时也听见了一阵齐整的脚步声从帐壁那里绕了过来。
“来不及细说,我们要藏起来!”卓玛猛捏了捏李天水手掌。这时他们在逻些城酒肆里的信号。
李天水看见卓玛看着眼前的鼓皮。那鼓皮像酒桶那样箍紧。但只有一小段,铁箍圈是松的。李天水盯着那里,从靴子里抽出了那把窄刀子。
他忽然又想起了这把刀子是玉机给的,愣了片刻。他把刀子插入了铁箍圈,轻轻一撬。
“咔”一声轻响,整圈铁箍抬起了几寸。
两人对视了一眼。李天水从铁箍内抽出了鼓皮,只抽了一小半,鼓面后现出了半圆的小洞。
“够了!”卓玛低声急道。
话音方落,李天水已经缩着肩膀钻了进去。卓玛像条鱼一样滑了进来。他们蜷起身躯,脚尖对着被掀开小半的那头鼓面。
一片漆黑,但李天水能感觉到用脚尖夹住了箍入圈内的那圈鼓皮,慢慢地将掀开的小半圈鼓皮夹进铁箍内。他想起了她在逻些城最大的酒肆里的曼妙舞步。他听见那些乐师坐了下来,最近那人就在两三步远处。
他闻着卓玛的体香,熟悉的体香。那气息像醇酒,总能令他忘记很多事。此刻卓玛丰满柔软的身躯就压在他身上。他们都没有出声,也没动,听着自己的心跳,等着。羯鼓外的乐师们没有丝毫动静,仿佛在闭目养神。
乐声终于响起时,卓玛才开始在李天水耳边低语。
“有只鸽子飞入了天台上的鸽舍,脚上缠着一卷纸。我在储酒室看的那纸片,你还记得么?”
“记得。”
“那不是大巫师养的鸽子,不是绛红色的。”
“一只飞错了的信鸽?”
“没有飞错,它就是来这驿馆的。但或许被鸽舍里某只鸽子吸引了,它停了小一会儿。”
“足够你把那鸽信抽走了。”
“你知道我总是很好奇。”
李天水心里叹了一口气。“那上头写了什么?”
“‘回信事关大唐国本,和那妇人的丑事。去寻一个叫李天水的人。’就这么几个字,汉字。”
李天水一个字一个字默念了一遍,仿佛不信。他听见自己的心跳鼓点般响了起来。他想起了波斯公主写在床边的血字。只有玉机看见了那血书的“鹰笛”,知晓他与那封回信的关连。莫非玉机出卖了自己?他摇摇头。
那么还有第三人,在玉机之前看见了那三个字。这人为何不把字抹去呢?这时他感觉到卓玛那双眸子在黑暗中对着自己发亮。
“大唐国本?妇人的丑事?这是何意?”卓玛凑在他耳边问。
“足以令很多人送命的意思。”李天水摇着头,慢慢道。
“为何要寻你呢?”过了一会儿,她又道,“我猜你也不知。”
他咧了咧嘴,没做声。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早就在局里了,从一开始就不可能脱身,他忽然想起一事,“那鸽子什么颜色?”
“灰羽鸽。”
李天水立刻想起了飞向“己”房木窗,被一双妇人手接住的灰羽鸽。他想起那妇人就是萧萧,想起妇人背后就是那个神秘莫测的“傀儡公”。
那么自己是被“傀儡团”盯上了?一连串念头飞快地在脑中流转。
“这个帐子里的巴扎卖什么货?”李天水忽然问,“为何只有酒客,没有卖主?”
“有卖主,还未现身。”
“卖主是谁?”
“我不知。”
“你怎会不知?这巴扎不是掌柜的暗中布置的么?”
“是他们布置的,但他们不会把这些事告诉我,”卓玛欲言又止,她犹疑了片刻,道,“我也不会把很多事告诉他们。”
“他们不是与你一同被养父安插在此处的么?”李天水拧起了眉头。
“我告诉过你,掌柜的是自己投过来的。有个大巫师信任的人为他做了担保。据说是西州有人望的胡商领袖,汉话说得就像个中原人,却极厌恶唐人和唐军。他想投靠吐蕃。他招的伙计全是些汉人。大巫师没说什么。如果唐人的驿馆里没有一个汉人,立马会露马脚。”卓玛的语速飞快。
“养父不觉得可疑?”李天水眉头越拧越紧。
“所以他把我配给了这个掌柜的。”
“你看出什么了么?”
卓玛把李天水抓得更紧,“他待我很不错,彬彬有礼,但我们从未行夫妻之事。没有任何可疑之处。我以为他在日落后从鸽舍收到的信,都是从大巫师那里飞过来的,因为都是些绛红色的鸽子,直到今日日间……”
“直到今日,养父的人找到了你,你才知道养父已经很久没有收到你的消息了。”
卓玛紧搂着他的身躯抖个不停。
“你走后,今日日落前,我就盯上他了。他如常收鸽信。但日落后,他去了‘戊’房。我在月光下看见他从天台直接走暗道下去的。”卓玛搂着李天水,身体微微颤抖。
“戊”房是王玄策和玉机的房间。李天水回想起入夜后很长一段时间,只有一小会儿有月光,就是他与杜巨源、玉机先后进入“甲”房的那一小会儿。
那时“戊”房里只有王玄策。
“灰鸽子是‘傀儡团’的信鸽。”过了许久,李天水缓缓道,他深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你应该听过‘傀儡团’和‘傀儡公’。如果我没猜错,‘傀儡公’就是王玄策。”
他能感觉到卓玛瞪大了眼,身体发僵。
“如果‘掌柜的’也是‘傀儡团’的人,那么我们麻烦大了,”李天水咧了咧嘴,“但我觉得不是,他们不像一路人。我猜他们也是‘傀儡团’的买主。”
李天水心里已经有了一些答案,但他不想告诉卓玛。他不想令卓玛过于惊惧。
“这算是个好消息,卷入的势力很多,有时他们会搅作一团,给我们脱身的机会。但我也有个坏消息。”
“我想到了。”卓玛低声道。
“哦?”
“我也卷进去了。”卓玛笑了笑,那笑声令李天水心里发紧,“如果那封信确实是‘傀儡团’飞过来的,那么他们很快能查出是我吞了那封关系到很多人姓命的鸽信。这会儿他们很可能也在寻我。而‘掌柜的’自然也在寻我。”
李天水没说话,他不知该说什么好。鼓外的乐声适时慢慢停歇。他们听见其中一个乐师低声说了句什么,他的嗓音低沉得有些发哑,但语气极果决利落。他说的是汉话,说得很快,李天水没听清。乐师们起身移动了坐垫,他们散坐在大羯鼓周围。
这时卓玛的身躯又发抖了,好一会儿,她才能说出话。她在李天水耳边以颤着嗓音道。
“是……是,说话的就是那‘掌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