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底与茶托相碰,清脆的一声响,像给这场无声的压迫落了印。
小狼的嚎叫戛然而止。
它抖了抖身上被弄乱的毛发,低伏着头颅走出去,紧绷的后腿肌肉如铁铸,脊椎弓起的弧度蓄着足以撕裂牛皮的力道。
尽管没有听到任何伤害性的命令。
但谁都看得出这头狼的金色兽瞳收束成两条垂直的狭缝,鼻子上的皮毛皱起,源源不断散发着兽性、森林捕食者最原始的兴奋。
“公主殿下!”菲斯脸上的镇定绷不住了,质问道,“您这是什么意思?”
夏漾漾一手托着腮,抿下一口热茶,一整天的疲惫都消散殆尽了:“放心好了,我跟它说过不许伤害你们了,夫人快过来吧,不是还要给它剪指甲和磨牙齿么。”
“你让它退下!”
“退下还怎么剪指甲,夫人难道不想尽快完成王后的命令,回去交差么?”
“你——!”菲斯夫人脸上的镇定快要崩裂了,脸上的沟壑因为隐忍愤怒而抖动,她直勾勾盯着夏漾漾纹丝不变的脸,似乎想看穿她此刻话里的真假。
半个月前,那个为了结束与巴霍利王婚约以死相逼的软弱公主,突然换成这副作态,究竟是真天不怕地不怕,还是虚张声势的纸老虎。
她可是王后身边的人,她就不信她真敢做什么不成?
“好,那我就信了公主的话。”菲斯手往后伸,接过男佣人递来的指甲钳,上面还沾着哈提的血,就这么朝它走去。
直到一人一狼到面对面的距离,蓄势待发的小狼也没有发动攻击。
菲斯额上冷汗滑落,暗地松了一口气。
然而,就在她的手即将碰到哈提的一瞬,它后腿肌腱突然颤动了一下。
电光火石之间。
快到没有时间反应,没有机会捕捉残影。
那道白色身影腾空而起,菲斯夫人身体不受控地后仰跌去,硕大锋利的左前爪悬浮在半空,爪子下是菲斯的惊恐瞪大的双眼。
猛兽陡峭的肩胛骨在皮毛下滑动,紧接着就是“咚”得一声巨响。
凄厉的惨叫与其交杂在一起,震飞了公主殿上空盘旋栖息的鹰鸟。
“忘了说了,它虽然认主却也不一定听得懂人话。”慢条斯理的女声在殿内回荡。
“啊啊啊啊——!!!”
夏漾漾唇瓣弯起:“毕竟你刚刚也说了,它只是个畜生。”
所有人都因为这一幕惊起一身冷汗。
安吉猛地看向公主,狠狠替自己侍奉的公主揪了一把心。
也是在这一刻,安吉才真正意识到,眼前这位公主,里里外外,从上到下已经完全不是曾经的那位了。
哈提咬伤了菲斯夫人的左臂,咬掉了她的左手第二根手指,当着众人的面嚼吧嚼吧吃掉、吞咽。
鲜血在公主殿的大理石地面上蜿蜒。
像一条猩红的绸缎被人粗暴地撕开,铺展。
系统:[警告!人设崩坏程度30%!崩坏50%将触发随机处罚!请宿主立即维护!]
哈提回到夏漾漾的身后,眯着狼眼睛,舔舐自己受伤的左手。
几个男佣才把菲斯从地上扶起来。
菲斯满脸血污、汗水,惨白着老脸,用一种恨极的复仇眼神瞪过来,恨不得食她肉,饮她血。
“我……我一定会将今日之事,一丝不落、报、报给王后!”
夏漾漾面带得体微笑,站起来,缓步走到菲斯夫人面前,她下颌微仰,隆重优雅的礼裙洁净、一尘不染。
“菲斯夫人,今天我见到您和母后为我挑选的巴霍利王了,他对我很满意,母后非常高兴。”
菲斯夫人依旧用眼刀子狠狠剜着她,不懂她说这些是什么意义。
可不论她说什么,也无法逆转这断指之仇的梁子。
“巴霍利苦寒无比,民俗粗犷,甚至以强抢女子为荣,但好在母亲许我可以带一名年纪相仿的侍女远嫁巴霍利,我想我需要带一名竭心尽力为圣斯维塔效忠的侍女。”
“……”菲斯夫人神情错愣一瞬。
“夫人您说巧不巧,您唯一的女儿——芙瑞娜小姐。”
“……”
“也在侍女名单上呢。”
夏漾漾笑着,那双眼睛弯成两道新月,却不见半分温度,反而像是暗处蛰伏的兽,在阴影里无声地亮出獠牙。
一股冷意从菲斯的头吹到了脚,她呆怔片刻,骤然扭头更加狠戾地看向夏漾漾,带着护犊子不要命的拼劲儿,几乎要跟她搏命。
“你敢!!!!”
但被两个男佣人拉住了,伤害公主,所有人都得完蛋,菲斯只能眼睁睁看着夏漾漾旋身淡然离去的背影。
真是奇怪,自己的女儿连跟那种地方一起提及都要拼命,却乐见其成地推荐身为公主的原身嫁去和亲。
“夫人还是好好想清楚吧,你这手指究竟是被我殿里的小狼咬断的,还是你老眼昏花剪指甲时,不小心自己剪掉的?”
“话可以乱说,但破坏我和母后之间的深情厚谊,可就不是断你一根手指解决得了的了。”
菲斯一行人离开了,殿内恢复一片死寂。
安吉唤来两个女佣打扫地面,将溅上血和残留狼抓痕的桌椅、地毯收拾干净、换新。
哈提趴在桌子阴影下,女佣们的皮鞋来来回回在它身边绕道走过,它充耳不闻,金色的兽瞳放大成圆,专注地用舌头舔舐自己受伤的硕大左爪。
佣人们动作麻利,不出几分钟宫殿里便焕然一新。
安吉按照往常的习惯,帮公主褪去礼服,梳理长发。
“啊呀!”安吉脸色变了又变,看着被染红的白色蕾丝长袜,心里泛起一阵酸涩,“殿下,绷带溢血了,王后今天对您……”
舔舐爪子的哈提耳朵抖了两下,分出一丝精力听这边的动静。
“还是老一套,你知道她手段也就只有这些了。”
“唉……那一会儿我给您揉一揉腿吧。”
“嗯。”
“您今天做出这样出格的事,我真为您感到担忧,菲斯不是那么好唬的人,万一她把今天的事情……”
“安吉。”夏漾漾手肘撑在桌台上以放松肩颈,指尖揉捏着眉心,眼睛半阖,“自从母亲去世后,我们一直在躲,难道她们的行为收敛了么?”
“我……只希望您能好好的。”
夏漾漾想起自己刚穿过来时,喉咙里残存着的毒药的苦味儿,摇头笑了一声,没再吭声。
“殿下……”安吉压低嗓音,“那只贱……兽人的来历需要好好调查一下,我虽然没有养过兽人奴隶,却也知道没有一个兽人会像它那样子的,它这样留在您身边,我怎么都无法放心。”
兽人不知道跟人类杂交了多少代了,早就丧失了变回兽型的基因。
再加上从小饲养在奴隶市场,被灌输着身份卑贱、人类血统至高无上的思想,他们生来就知道自己是为人类服务的,一只只调教得都比兔子还乖,怎么可能攻击人类?更遑论生生咬掉人类手指了。
这只兽人,根本就像野狼一样……不对,更准确地说,他那副样子让人不由地想起某种流传在上上上个世纪的神秘古老传说……
即便一个心地纯洁的人,一个不忘在夜间祈祷的人,也将会在乌头草盛开的月圆之夜变身为狼。
袭击村庄、吃掉牲畜和人类。
安吉为公主束发的厚手掌不自主攥紧,不敢再发散下去。
夏漾漾托着腮坐在梳妆镜前,眼尾视线微斜,扫向镜子里映的某只小狼。
“是啊,它看起来很不一般对吧。”
*
哈提是一头通体雪白的狼,左右眼上各生了一道斜飞至两颊的红色眼线,英俊中平添了一股子妩媚,粉色的大爪垫更表明了他未成年的特征。
“我宫殿里都是女佣,你跟她们用一个汤池不方便,就先在这儿洗吧,等过两天我让工匠再给你建一口池子。”
夏漾漾把它领到自己沐浴的汤池前,跟一头狼对话,看起来很诡异。
哈提仰头看着她,举起了自己受伤的左前爪。
夏漾漾指了指它左手前方的案几:“真聪明,给你准备的衣服放在左边了,你洗好换上就行。”
哈提狼眼睛炯炯发亮,屈起左爪子,绕着夏漾漾一瘸一拐地转了一圈。
夏漾漾被它的滑稽打动,露出一个微笑:“现在不是表演杂技的时候,就算你是四驱,在这么湿滑的地方也容易滑倒。”
“嗷呜~~~~”小狼甩了甩身上的毛,又指指水池子。
“你是说男女有别,我在这儿看着,不方便你下水是么?”
“嗷呜嗷呜嗷呜~~”小狼摇头。
夏漾漾点头:“嗯,我去外面等你。”
“嗷呜嗷呜嗷呜!”
又逗了他两句,把小家伙儿逗得气急败坏后,夏漾漾才转身朝出口走去。
夏漾漾浑身麻木冰冷:[它想诱拐我下水帮它洗澡,然后淹死我。]
系统:[110%的环境危险度这很正常。]
夏漾漾:[为什么,我刚刚明明已经英雄救美了。]
系统:[攻略对象的心思就像海底针,得自己琢磨。]
夏漾漾是真想不通了,它那么想杀掉她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兴许是以为她会虐待它?但她又自始至终没有那么做啊,也没有露出什么可怕的气息吧?
到底为什么会想杀她呢?夏漾漾想不明白。
就当她的手搭在把手上时——
“噗通!”一声重物落水的声音响起。
进汤池洗澡当然是要下水的,但不正常的是,随之传来不停的扑腾水的巨响,伴随着小狼呛水断断续续的哀嚎。
夏漾漾脚步蓦地顿住,下旋的手腕僵硬得可怕。
系统见夏漾漾没动作,连忙出声提醒:[攻略对象落水了,落水了!]
夏漾漾:[不,他这是要用落水逼我过去。]
系统:[啥???]
夏漾漾:[不然它为什么不能变回人形呢?这水池子深度也就与它腰齐高。]
系统:[靠!那万一不是呢?]
夏漾漾:[不要,我要装聋听不见。]
系统看着下跌的生命值:[不是生命值跌到85%了啊?!他要杀你也不至于把自己搭进去吧!]
夏漾漾一只脚迈出去,冷静分析:[这更加说明他心机深厚。]
系统傻眼:[生命值跌到70%了啊!]
夏漾漾攥紧了手里的门把手,再三犹豫后,眼一闭心一横转身跑了回去。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有一句老话怎么说,富贵险中求。
果然,回去看到它自己在水里脚踩不到地,手抓不到岸,就这么狼狈地一边呛一边扑腾。
“爪子给我!”
她也顾不上睡裙被溅上来的水打湿,跪在池边伸手去抓它爪子。
哈提听懂她的话,也朝她伸出手。
但就在两手相触的一瞬间,毛茸茸的雪白狼爪旋然一变,一只修长纤细泛着淡淡青色的手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夏漾漾眼珠一瞪,不待看清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被一股大力拽着,重心不稳栽向池水。
水中一只大手扶住她的腰将她身体调了个儿。
温热的水没过胸口,她甚至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水压。
再定睛时,对上一张湿漉漉的、笑眯眯的俊脸。
她的后背倚着汤池边缘,罪魁祸首将她受伤的左腿架在肩上,她整个人在他的身下,只有靠两手抓着他的双肩才能避免滑倒。
“殿下啊,您对所有朋友都这样信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