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夏朝,业德二十一年七月十五。
至申时,原本还一碧如洗的苍穹突然换了颜色,霎时阴沉,没半柱香的时间便落下了瓢泼大雨。
一声惊雷骤响——
“啊……”
晦暗阴森的牢房里,男人凄厉的惨叫声响起,而后又急速倒抽了几口凉气,两眼一翻,竟就昏死了过去。
行刑的侍卫舀起一瓢凉水照着他脸上狠狠泼去!
被半吊的躯体晃悠几下,还是没有半点反应,那侍卫面无表情的丢下水瓢,啐了一口,骂道:“得,又昏过去了,这么能扛,咱们今日几时能放衙啊?”
文录搁下毛笔,语气也同样淡然,“既然问不出话来,便去回禀侯爷吧,看侯爷怎么说。虽是疑犯,可好歹是吏部侍郎的门生,也不可拷问的太狠了。”
“哈啊……”另一个收拾镣铐的侍卫打了呵欠,回头来,笑说:“不用去问了,侯爷带着元七出衙了。这人今日不开口啊,咱们就别想放衙的事儿了。再说了,吏部侍郎的门生又如何?年初咱们办的走水案,那犯人还是个正七品呢,去拿他的时候,啧啧…”
“耀武扬威的像个螃蟹,还不当个花猪被捆了,从至正官道上溜回来的。哈哈哈。”
行刑那人附和着笑道:“进了咱们抚谙司,谁管他之前什么身份啊。”
文录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又拿起毛笔,照着案上的白纸灯笼点了些墨,示意道:“那就把他弄醒,继续。”
至正官道上,因为突如其来的大雨,周遭两边的摊贩大多都取了蓑衣出来,却不穿在自己身上,而是用来遮挡自己的小摊位。
可他们位置处的尴尬,靠着那些临街的商铺,商铺有雨棚子,这雨下出了个炮仗的架势,雨棚边儿上落下来的水柱击打在那些摊贩身上,一个个的成了落汤鸡。
卖花的,卖菜的,卖点心的,无一不遭了灾,一层劣质的蓑衣到底什么也没能挡住,反而似乎弄得更狼狈了。
“吁——”
元七勒停缰绳,马车停在了一座点心铺子门前。
“二爷,到了。”元七撩开马车帘子,朝里喊了一声。
“哇,阿娘,好大好宽的马车呀…”
卖花的妇人还带了个小女孩,约莫四五岁,一身麻布衣裳被雨淋的湿透,头上顶着片硕大的荷叶,捆着一根麻绳充当遮雨的帽子。
正在草草收拾摊椅的妇人一抬头,登时便被吓了一跳,连花也顾不得了,一把上前将女儿拉进了自己怀里。
“嘘,别看,别指着…”
妇人将孩子搂紧,正好元七看了过来,妇人当即一张脸吓的惨白。抱着孩子支支吾吾道:“小孩儿不懂事,大人见谅,见谅…”
原来也不止这位卖花的妇人,分散周围的摊贩们,甚至店铺里的跑堂小二见着这马车停在这当头,都选择了偏目而视,低头不看。
似乎只要不看不听不闻,这马车就不存在了。
总之,似十分恐惧…
元七觉得好笑,撇撇嘴,道:“我们什么也没说啊,你们这些人啊,骂也是你们在骂,怕也是你们在怕。”
“元七。”
马车上下来一人,穿着一身绛红色蜀锦长织绣鹤袍,腰配金履,坠着枚白玉珏,束了个高马尾,眉如裁剪,面若冠玉。
“二爷,遮着些。”元七立即撑着伞上前去为他避雨。
裴观雪轻扫四周,那些人的视线躲闪的更厉害了。
只有那个小女孩,还是闪着一双黑亮的眼眸,笑盈盈的望着裴观雪。嗓音软糯。
“大哥哥,你家的马车好宽敞哦。能不能让我摸摸?”
小孩儿笑起来,一双眼眯成了一轮月。
妇人吓的直哆嗦,腿软便跪在了瓢泼大雨中,哀求道:“…侯爷…侯爷恕罪,小孩子不懂事,胡乱说话的…我这就教训她!我教训她!”
说着,她便抡开了巴掌要给孩子打上去,元七上前一把拽住了她。骂道:“你在这自说自话些什么!我们什么都没说,戏就叫你自己演完了!”
裴观雪上前,睫毛轻敛,望着这母女二人。
“侯爷…”
妇人哽咽着,怕的不行。
面前这人那可是恶名昭著,凶狠残暴,放纵手下研制酷刑,为了办案不择手段,血满双手的抚谙司主使。
裴观雪俯眼看了眼母女二人的狼狈窘迫,缓缓将手中的雨伞递了过去。
“侯爷?”
妇人一愣,她仰着头不解的望着裴观雪,
雨水砸在她身上,整个人像一条泡在阴沟里的落水狗。
“孩子身体会吃不消的,早些收拾好,回家吧。”
裴观雪有张好皮相,眼睛尤其好看,可却太冷。像一潭寒渊,一丁点温度都不曾有。
小孩儿笑的更欢了,打着伞,朗声道:“谢谢你。”
裴观雪笑笑,也不顾身上被淋湿了大片,迈步便进了春间雪。
“诶咦,花匠家的,这煞星这么好心,还给你伞咧?”
对面的猪肉铺子老板娘磕着瓜子儿朝这边吼,卖花妇人点点头,又将女儿搂紧了些,这才回去收拾那些坏掉的花。
“啧啧啧…”
老板娘扭着肥硕的腰肢,啐了几口瓜子壳,飘在水坑里,大声嚷着:“你可小心些,阎王的东西你都敢收,不要命了你!”
“哎哟,你说说呀,这裴家好歹也是世代清白的文臣高官咧,全家死绝也是倒霉,到了这个裴二爷这里哦,好歹是保住了他爹的爵位,可这行事作风可真是大不一样啊!”
“那可不!”另一边卖姜汤的汉子也来了兴致,再三确认裴观雪还没有走出来后,也扯开嗓子,开始卖弄起了自己的见识。
“小小年纪哦,不守着祖上的名声做个文官读书人,倒是甘心进抚谙司那龌龊地方,办了多少血案啊,听说去年那个采花大盗,不肯招供,被他割了一百多刀泡温水里泡了两天咧!”
汉子打个冷颤,“真他娘的吓人!”
“哎呀,裴家留这么个继承人简直造孽啊,还不如当初随着那把火一块儿被烧死咧!”
“哈哈哈,你越说越大胆了,小心他待会儿出来把你抓进去给你炖了!”
几人嘻嘻哈哈的谈笑声,混在这大雨里,也显得有些聒噪和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