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一会儿,雨势变小,逐渐就停了。
“方才那么大的雨呢,说停就停了,我先前还在担心今晚的灯会去不了了呢。”
元七嘴里嘀嘀咕咕的,手里拎着两袋子点心,又眯着眼睛望了望天。
二人一前一后的出了春间雪,裴观雪环视四周,摊贩们已经收拾走了,当街的商铺便将自家的桌椅朝外放了些,扩充了临时的经营位置。
“走吧。”
裴观雪没有多言,径直上了马车,元七一扬马鞭,又朝前驶去。
途经灯芯街口,前方却是黑压压的一片。
男女老少都挤到了一处酒楼前,似乎在看什么不得了的热闹。
马车停滞不前,裴观雪蹙着眉,问了句:“怎么了?”
元七答道:“好像前头出事儿了,属下去瞧瞧。”
元七跳下马车,三两下挤了进去,可别看这些人平时弱不禁风的模样,瞧到哪处有热闹能钉在原地,惊雷劈下也休想叫他们移开半尺。
元七自然不好动粗,只好拍了拍旁边一个中年汉子。
“大哥,这是怎么了?大家都挤这儿,我马车都过不去了。”
“这兴隆酒楼死人了,这会儿等衙门的人过来呢。你马车就别想过了,走那边小道吧…”
那汉子瞧也没瞧元七,眼睛还直勾勾的朝前望,努力的垫着脚想看的清楚些。
“死人了?”元七一惊,下意识的便摸出了腰牌,抬手大喊道:“抚谙司办案!闲杂人等退避!”
一听抚谙司三个字,先前浪潮一般的人群轰的便四散开了,留了几个好奇心比八字还重的,贴在墙角处,仍在朝这边张望。
尸体背朝天的趴倒在酒楼门前,看样子是才从酒楼出来没几步路就倒下没气儿了,整个尸身泡在雨水坑里,狼狈不堪。
约莫三十左右的青年男子,穿着一身棉麻锦衫,发髻上簪着一支木钗,是杜鹃花的纹样。
净空山下净空院,书院门前有杜鹃。
“莫非是净空院的教书先生?”
元七嘀咕了句,皱着眉蹲下身去探了探尸体的颈部和脉搏。
尚有余温,死亡时间应该在半时辰以内。
酒楼掌柜一个滑跪出来,嚎啕大哭:“大人!冤枉啊!我这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啊!我这酒楼开在这灯芯路上多少年了,可从没做过坏事儿啊!他就刚走来,然后就就就…就没气儿了!可与小店无关啊!”
元七瞥他一眼,“吵什么,聒噪的很。”
“报官了吗?”
“报了报了,您是抚谙司的?那您能不能把这尸体带走啊?”
掌柜的连拍大腿,声音激动里还带着些恐惧后怕,“你看这么趴在这儿,咱这生意还怎么做啊?”
闻言,元七好笑的看了他一眼,嘲道:“人从你店里出来几步路就断气了,到底和你有没有关系还两说,别急着喊冤。”
“哎哟大人您说这话可真是冤枉死人了…您看看,看看…”掌柜的回头指着酒楼,除了二楼雅厢里还有些人,整个一楼大厅早散的一干二净。
“真是飞来横祸,这些人帐都没付就跑了!”
“诶,待会儿能不能请您把那些人都给抓回来啊?”掌柜眼巴巴的望着元七,元七瞪他一眼,“你当抚谙司是什么地方了?”
元七望走开了几步,环视四周,拐角有个巷子,左右店铺有医馆,杂货铺,胭脂铺,还有一家书坊。
而酒楼二楼,有四扇临街窗户…
元七抱臂环胸,闭着眼嘶了一声。
“怎么了?”
裴观雪走了过来,元七睁眼回头,手指一倒,示意裴观雪看。
“二爷,死人了。”
话音刚落,右边厢传来一阵小跑声,为首的青年大声呵斥着:“怎么回事儿!”
是京兆府衙的捕快们到了,去报案的店小二身上还湿淋淋的,连忙凑回了掌柜的身边。
“死了?”捕头陈二甲紧着一张脸,隔的远远的瞥了那尸体一眼。
掌柜的点头如捣蒜:“还请大人快些将人带走吧,挡着咱们店门口多不吉利啊。”
捕快回他一句:“还用你教?”
他手一挥:“把尸体带回衙门,然后把这个酒楼里的人全带走!”
“是。”身后的捕快们分了两拨,抬尸体的抬尸体,逮人的逮人,端的一副训练有素的架势。
“哎哟可不关我的事儿啊!”
掌柜的张口喊冤,酒楼内也瞬间闹的不可开交,喊冤声,叫骂声,摔打声,交相混杂,好不热闹!
“等等!”
元七制止道:“请人配合办案,没的这个请法!”
“呵。”陈二甲嗤笑一声,打量了元七一眼,“你谁啊你?教衙门办案?你这么…”
话没说完,裴观雪轻轻将元七推开了些,上前一步,亮出了他独有的那块金镶玉的腰牌。
“抚谙司,裴观雪。”
陈二甲脸色剧变,手里的长棍一丢,腿软跪地:“侯爷!”
他咽了咽喉头的唾沫,声线颤抖的询问道:“这…这案子…您抚谙司…”
“恰巧路过,我这手下多事,提前帮你们清了场。不算违矩吧?”
裴观雪收回腰牌,冰冷淡漠的视线若有若无的扫在陈二甲身上。
陈二甲很不得将头给甩掉,“不不不,当然不违矩!还要多谢侯爷!”
裴观雪又道:“请人配合办案,也要注意尺寸,你们绑这么多人回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京城出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儿了。”
“是是是,侯爷教训的是!”陈二甲换上讨巧的笑,又整了整头上的帽子,跑上了阶梯,呵斥着手下:“都松了,松了!一个个的客气些!”
“这人自己吃着饭就在掉眼泪,谁知道是不是自己求死啊?”
“就是,一个大男人哭的那样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婆娘跟人跑了。指不定自己寻死呢,做什么要将我们带回去问话!”
“再说了,要抓也只能抓着酒楼掌柜的,事儿是在他店门前出的!”
三两人众理着自己被抓的褶皱的衣裳,嘴里骂骂咧咧的,都不服气。
“嘿,你们…”
陈二甲脖子一哽,挽着袖子就要和他们理论。
这时候,却有一个一身白衣的青年走了过来,蹑手蹑脚的凑近了抬尸的捕快。
裴观雪眼神一凛,默默的注视着此人。
却见他伸出手掌,对那捕快说道:“大哥,要不要棺材?今日中元,成本价出,只要五两。”
捕快吓了一跳,差点抬不稳手里的尸体,破口大骂道:“什么棺材要五两银子?金子做的不成?!你怎么不去抢啊?”
“大哥,话不是你这么说的。人就死这么一回,怎么也得体体面面的啊,对吧?”
青年双手拢进袖中,满脸都写着诚恳。
“再说了,我做的棺材绝对上乘,比那金丝楠木也不差,埋地下几十年也保管不生虫不进水,这祖坟埋的好了,后代也有福报啊。”
“什么福报啊?”捕快还要与他争论几句,突然脑子一抽反应了过来,骂道:“嘿,不是,你谁啊?这儿在办案呢,没瞧见吗?赶紧走!”
“兄弟们,走!”
随着陈二甲一招呼,左手将掌柜的一扯,把人往前推了推,一群人浩浩荡荡的便要朝府衙去了。
那年轻人差点趔趄,后背撞到了裴观雪,嘴里还骂骂咧咧的,“真是不识货,五两银子还嫌贵!”
“五两银子还不贵?你这是卖的金棺银棺啊?”元七上前,薅了他一下,语气有些嘲弄。
“再说,那捕快也不是死者家属,凭什么要买你的棺材?”
元七瞪他一眼,也没再多理会他,而是问道:“二爷,咱们不管了?”
裴观雪摇摇头,没有说话,可目光却一直追着那群人的背影。好一会儿才转到了死者刚才倒地的位置。
地上仍旧湿漉漉的,坑洼不平的地方淌成了水沟,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一股消散不去的腐臭味。
小棺材匠回头,将面前两人扫了一通,咧嘴一笑。
“二位爷,要不要棺材?”
元七怒火中烧,将剑抽出,“你是不是存心找晦气!”
小棺材匠连连摆手,扯出一抹笑,辩解称:“哎哟,我看二位小爷也是官道中人,这白花花的银子送上门了,不要吗?难道嫌五两便宜了?那……八两?十两?”
“滚一边儿去,再敢多说一个字,立刻宰了你!”
元七抬手就要砍人,裴观雪甩袖抬手,扣下元七胳膊将他拽了回来。
“二爷?”元七气鼓鼓的,裴观雪轻描淡写的看了小棺材匠一眼,便转了身。
“走吧,待会儿点心要凉了。”
小棺材匠还在后面锲而不舍的喊:“诶,不要棺材那要不要别的啊?香烛纸钱也有的!”
“寿衣孝服也有!买了棺材我就送你几套啊!”
“看风水我也行!入殓安葬我也会的!”
“有需要找我啊!我在上马镇闵家棺材铺!”
马车从他身边驶过,元七故意打了马鞭,车轱辘溅了他一声的泥水。
“咳咳咳…”
“你这人不看路啊!我阿娘才给我做的新衣裳!”
元七回头看了他一眼,冷冷的哼了一声。
“二爷,您刚才就不该拦我,这臭小子讨打。”
裴观雪干脆也坐了出来,他摇摇头,说:“不是,他是在挣钱。”
“挣钱也不是这个挣法啊?再说了,咱们又不是死者的家眷,做什么要咱们买棺材?”
“驾——”
元七挥着马鞭,脸上怒气未消,显然对刚才那人印象十分不好。
裴观雪睨着元七侧脸,心说这人这么些年只长个子,不长脑子,跟着他在抚谙司也有两年了,还是个木头,很多行道都还看不懂。
“夏日里头,府衙里遇到这种命案,为了进行后面的勘验工作,会先将尸身带回衙门,仵作验完后,再用一口薄皮棺材将尸体收了,让家眷带回去。”
裴观雪见元七还是愣头愣脑的,便耐着性子将话说的直白了些。
“这棺材的银子,家眷得出。”
元七张大嘴,哦了一声。
“哦,难怪他敢给捕快叫高价呢?还说什么白花花的银子送上了门?”
元七啐了一口。“呸,奸商!贪官!”
裴观雪提醒道:“你也是官。”
好嘛,大小也是个抚谙司侍卫长。
元七还是不服气,“那遇上那种出不起银子的家眷怎么办呢?没家眷的怎么办呢?衙门就不还尸体了?”
“付不起银子的,就让家眷自己找草席,将尸体一卷就抬回去了。至于没有家眷的…”
裴观雪顿了顿,声音似乎了冷了些。
“处理的方法就更多了。”
元七拧着眉,又问:“那棺材怎么办?那些人买回去想吃仓讹价,家眷付不起这钱,那棺材不白买了?”
裴观雪轻描淡写的:“你这种担心是多余的,你知道京兆府一年下来,得收多少尸体回去吗?天子脚下尚且如此,更不用说还有很多山高皇帝远的地方。”
“刚才那小棺材匠说的也没错。人就死一回,很多家眷拼了一口气,也会想让逝者走的体面些。”
裴观雪声音很轻,又很冷,他说话总是如此,不疾不徐,不紧不慢的,似乎没带一点温度,自然就更不会有什么感情色彩。
与之相比,元七是天生爱炸毛。当即便咒骂道:“所以我才说那小子不是个东西!竟然跟那些捕快合伙赚这种丧良心的钱!也不怕遭报应!”
“那些人也不是个东西!吃着皇粮,百姓们拿他们当保护神,他们却连死人的钱都不放过!呸!”
元七指天骂地的臭德行这辈子怕是改不了了,裴观雪没再和他多说。
可他仿佛想到了什么,嘴角浮起一抹笑,眼里有些许深意,元七瞧不见。
越近庆王府,人烟便稀少了些,毕竟是皇亲国戚们住的地方,道也宽敞,元七将马赶的更快了些,石板路上被压出道道波痕,上头漂浮着几只清水蚊的幼虫尸体,游荡在水面上,很快又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