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勖之的猜想是对的,郑殊此刻的确在京兆府。
闵勖之凭借自己抚安司的腰牌进了去,一进去就看见郑殊和裴观雪站在一处,身体距离又隔的稍远,似正在浅声交谈。
“二爷!”
闵勖之喊了一声,便加快脚步小跑过去。
裴观雪回头见是闵勖之,只问道:“你怎么跟过来了?不是让你好好休息?”
闵勖之急忙忙的:“我也得跟过来瞧瞧,问问这比试结果。”
说罢,闵勖之瞥了郑殊一眼,还是缓缓的朝他作揖,“郑侍郎。”
郑殊颔首。
“比试结果还未可知,不过眼下陈家人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我记得你是仵作。待会儿验尸,你也一道吧。”
郑殊说着朝门外看去,似乎在等陈家人的到来。
闵勖之表情微妙的很,又眼巴巴的瞅了裴观雪一眼,作态道:“我只听我家二爷的…”
郑殊凛他一眼,没计较,裴观雪倒是眉眼低敛,嘴角微勾,轻轻笑了声儿。
突然由远及近,传来一声悲怆的高呼。
“我的儿啊!”
众人回头看,一个中年男子疾步如风,却又跌跌撞撞的闯了进来。
“陈老爷…您稍等…”有侍卫上前,稍稍劝着,陈老爷却已经冲到了郑殊面前,“郑大人,我女儿,我的秀儿她真的已经?……”
“陈老爷…”
郑殊望着眼前这个中年男人,因为女儿忽然失踪,心力交瘁,着急上火,怕是几天几夜都没有歇息好,如今两鬓斑白,眼圈也是一片乌青。
郑殊唇动了动,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我们找到陈小姐的时候,陈小姐便已经遇害了,您…您节哀…”
闵勖之看到陈老爷两鬓苍白,他想起之前在吁城县时,那个瞎了眼又死了独子的瞎眼大娘,又觉得不忍心了。
“陈老爷,您节哀。”
闵勖之不自觉放低了声音,眼神也躲闪了些。
他见了太多丧者家属,可每每见到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剧,闵勖之心里还是揪起一阵疼痛。
一直跟在陈老爷身后的陈夫人此时也迈着蹒跚步履,到了郑殊跟前,仰着头,满脸是泪,颤颤巍巍地问道:“我女儿她,当真不在了吗?”
裴观雪看着,一向雷厉风行的探花郎此时却愣了片刻,低下头似乎不敢去看陈夫人憔悴伤心的眼神,只见他缓缓摇头道:“陈夫人,您节哀。”
陈夫人身子晃荡,痛哭出声,闵勖之和陈老爷连忙上去扶住,陈夫人煞白着一张脸却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猛的推开两人的手,摇摇晃晃地站直身体,一双眼睛含着泪,直勾勾地盯着郑殊问道:“我女儿在那?我要去见她!”
郑殊微微俯身,解释道:“陈老爷。陈夫人,现在小姐的尸身在后衙,仵作还得验尸…恐怕…”
“验尸?!”陈老爷痛心疾首的呼喊着:“我女儿都没了,怎么还要将她开膛破肚,让她不得安宁吗!”
“不行!绝对不行!”
陈夫人哭天抢地的,也不允许陈秀儿身后还要被如此对待。
她抹着泪,涕泪横流的说着:“我们要带她回家,我们带回家去好好安葬,好让她安生,也算全了这一世亲缘。”
说着说着,陈夫人哭声愈大,“我可怜的儿啊!是哪个黑了心的害死你了啊!你去那佛陀地,怎么也没有神明为你挡灾护着你啊!我的儿啊!”
陈夫人悲伤过度,一阵呼喊,突然一口气上不来,仰着头僵直了身子便要摔下去。
闵勖之赶紧将她扶住,“陈夫人小心!令爱已去,您两位老人家可千万要保重身体啊!”
这时,裴观雪开了口,“陈老爷,陈夫人,二位痛失爱女,我也深表遗憾。只是国有国法,陈小姐死因未明,我们便要验尸取证,才能抓到杀人凶手,以祭陈小姐在天之灵。”
如此,陈老爷二人才稍微平静了些。
陈老爷长叹一口气,“我那老母还不知秀儿已经没了,还在家里眼巴巴的等着我将孙女给她接回去呢。”
“我可怜的秀儿…”说着,这么高大个男人就张嘴嚎哭起来。
“二爷,他们是真的很想见女儿一面。”闵勖之凑到了裴观雪身后,声音很小。
裴观雪睨他一眼,“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先不论律法,就现在陈秀儿那模样,你让他们去见了,他们能受的了吗?”
闵勖之愣住了,他也还未见过陈秀儿的死状。不过裴观雪都这么说了,肯定不怎么好就是了。
郑殊想了个折中的法子:“那不如,就请二位稍等,我们会安排府衙的堂婆先为陈小姐净身,然后…您就去见见吧。”
“好……那样也好…”陈夫人欣慰不少,眼里的泪却一直没断过。
裴观雪道:“堂婆怕是处理不好,先让勖之去看看吧。”
“我?”
闵勖之指着自己鼻尖。
裴观雪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就是你,去吧。不准给抚安司丢脸。”
…………
闵勖之刚一走进内堂,一股腐臭味硬生生扑面而来。
闵勖之掏出棉布面罩系上,又从袖子里拉出两根带子把袖口缠紧。
尽管有所准备,可摆在木板上的女尸情况还是出乎闵勖之的预料。
难怪裴观雪说堂婆搞不定,必须得仵作来。
所谓堂婆就是为过身的女子擦拭身体,换整衣物,有些面容有损的,堂婆还能做些添补。
可陈秀儿却是身上覆满了生灰,已经干硬成块,将她整个人都裹成了一团。
还得先将那些恼人的石块敲离出来才行。
闵勖之半举着手,望着陈秀儿的尸体,神情是难得的严肃。
“如何?要不要叫京兆府的仵作来帮忙?”
郑殊竟然也跟进来了。
闵勖之看了他一眼,故意笑了声儿,说:“不用。你们的仵作来了,那这么大的功劳岂不是就让你们刑部的人抢了?哼,我看啊,元七说的对,你们这些读书人查案不太会,倒是会跟我们耍这些阴招!”
郑殊冷哼一声:“小人之心,我何曾说过要与你们抚安司争这个功劳?不识好歹。你若是不行,早些说了,我好寻别的仵作来想法子,再找堂婆为死者净身,等她父母进来瞧了最后一面,你再验尸。”
闵勖之哼唧两声,开始在旁边的博古架上取工具,忽然瞥到墙角还排几个流脓淌水的黄麻布袋。
刚才进来时,那股刺鼻气味就是这儿传出来的。
闵勖之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了,“这难道就是静心庵暗室里的那些袋子?!”
郑殊眼垂着缓缓点头:“嗯,里面都是些尸体…碎肉…唯一较完好的尸体是那个智能和尚的,已经有仵作验过了,是…”
“是怎么?怎么死的?”闵勖之问的急切,他对那个智能和尚还有印象的。
郑殊道:“脏腑俱碎,肝经寸断,是被人活活打死的。”
闵勖之眉头紧锁,愤怒喊道:“真他娘的作孽!”
郑殊示意了下,“你还是先看看怎么把尸体处理好吧?”
闵勖之在博古架上挑选一阵,小声说道:“京兆府的工具都比我们那儿齐全,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尸体上的石灰结块不好剥离,闵勖之沉沉的叹了口气。
郑殊不放心,又问:“如何?可是不好处理?我叫他们…”
“别叫了别叫了。”闵勖之不耐烦的打断了郑殊,“叫谁来都一个样。只有两个法子,要么用外力撬开,要么,只能丢盐醋水里泡到自然剥落。”
郑殊睁大了眼,“那岂不是,尸体也会被毁坏!”
“对啊。你应该也见过溺死的尸体是什么样的吧。”闵勖之半举着手,也有些无奈:“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将尸体面部尽量做个简单清洁,让她爹娘进来见见,然后我就开始验尸了。”
郑殊沉默半晌,问:“只能如此?”
“若不然,你找别的仵作来问问。”
闵勖之下颌轻抬,模样有些傲娇,随口还补了一句:“我闵勖之干不下来的活儿,这京城里别的仵作也一样干不下来。”
郑殊白他一眼。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人不可妄自尊大。”
闵勖之瞪着牛眼睛,郑殊目光却落在尸体之上,终于决定道:“照你所说,动手吧。”
所幸闵勖之需要的东西,这堂子里都有,郑殊在一旁看着,瞧着闵勖之认真严肃的模样,心里也踏实了些。
都说抚安司里都是怪人,此话非虚。
但看眼前这个小棺材匠就是个奇葩,平日瞧着吊儿郎当的,像个痞子。做起正事来还是有模有样的。
闵勖之蘸了醋,又混了盐水,取了把小铁锹轻轻的将陈秀儿面上的灰浆都敲碎擦净。
如此一来,就已过了一个时辰。
郑殊默默退了出去…
陈氏夫妇被人请进了茶厅,夫妻二人沉默对坐,端来的茶一口没碰,都放凉了。
这时,只听门外捕快请着礼。
“参见庆王殿下,参见庆王妃。”
负手站立的人转身去看。
竟然是赵玄与裴观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