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疙瘩叔没了?”闵勖之惊了一下。随后陷入了深深的落寞里…
疙瘩叔是闵家以前的老邻居,闵家还没有这个三厢房的院子时,只有一个随时会倒的小木棚,谷草堆着当床垫,往棺材里一躺,就能过一夜。
当时的疙瘩叔就在他斜对面,虽也不是富贵家庭,到底门庭修的漂亮,有门有窗的,可把当时小小年纪的闵勖之羡慕坏了。
那个时候闵家铺子的生意不太好,闵老爹又是个实诚人,遇着那种穷困潦倒的,更是自掏腰包分文不取的帮人操持后事。
幼时的闵勖之饿了肚子吃死人的贡品是常事儿,虽然那些贡品也不见得能多好吃。
疙瘩叔便时常给闵勖之送些吃的,穿的。
说疙瘩叔是闵勖之幼年时对他最慷慨的人也不为过。
后来铺子生意好了些,一家人搬到了现在的住处,渐渐的,来往便少了。
偶尔在集市上碰到,疙瘩叔还是那副慈眉善目的小老头模样。
“这…去年瞧见他只是看上去精神差了些,怎么这就走了呢?”
闵勖之低低的叹了口气,忽然手上的竹条没攥稳,唰的一声在闵勖之的虎口上割了一道口中。
“啊…嘶…”
没成型的竹山羊瞬间便散架了。
闵老爹抬头瞧了闵勖之一眼,挥挥手:“就你这手脚不灵活的狗模样,公家竟然还肯要你?去后院找你阿娘吧。给我…”
闵老爹伸手要接,闵勖之却没递给他,而是愣愣的继续追问道:“疙瘩叔到底是什么病啊?什么时候下葬啊…”
“下什么葬啊!人又没死!”
闵老爹瞪了闵勖之一眼。
“没死?”闵勖之傻了,指着那一地的竹编,说道:“没死你给人准备这些东西干什么?”
.闻言,闵老爹也干脆放下了手上的活,不做了。又从身后摸出了一瓶半晃响的酒,灌了一口,才慢悠悠的开了口。
“你也知道,自从前年他婆娘没了之后,他老爹也没撑住,去了。一年之内痛失两个至亲,加上他自己身子本就不好…这一个人啊,一旦失了精气神,病痛就容易找上来。病来如山倒啊,哎,牛麻子去瞧过,估摸也就这几日了…”
“我就想着,把这些东西给他备好,等真到了那日,也算是我们闵家的一点心意。”
闵勖之听明白了,点点头,笑道:“我还以为来了大主顾,没成想又是您自掏腰包的活儿呢。”
“嘿!你这小畜生!”闵老爹一脚踹过去,闵勖之轻巧躲开了。
“人要懂得知恩图报,咱们是做死人活儿的,千家嫌弃的营生,出不了什么大力。但是你疙瘩叔以前对咱家有恩,一碗一饭,咱们都得记着。”
“我知道。我就是想着小时候见着疙瘩叔的时候,他那么高大一个,后来我长大了,再瞧见疙瘩叔,他好像就矮一些了,去年在街上碰到他,他好像更矮了…”
闵勖之比划着,可他说着说着,声音就变小了。
闵老爹笑了几声,说:“你们年轻人在长大,我们这些老骨头就在朝地里钻喽。”
“你看你,又说那话。”闵勖之起身,草草的在屁股上拍了两把灰,就进院子里去了。
苏六娘在清洗刀具,早听见儿子的声音了,见着闵勖之进来,便笑呵呵的说道:“还以为你光顾着和你爹说话,都不来与我问个好。”
“阿娘!”
闵勖之走近,从怀里掏出了那两罐仔细珍藏的茶叶。
“这是什么?”苏六娘就着围布擦了擦手,才接了过来。
“茶叶,京城里最好的茶楼春芽茶楼里买的!你等我明儿回京城了再拿出来,泡给老爹喝,这会儿拿出来,他又得骂我。”
闵勖之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掀开了桌子上的簸箕,捞了一块肉片塞进嘴。
“都凉了,我给你热热。”苏六娘放好茶叶,转过来便要去热菜,闵勖之慌忙拦住他,“不用了,阿娘,我不饿,路过张婶那里,给了我米糕吃!”
于是,苏六娘便也作罢了。她拉着闵勖之的手,左看右看,眼中一片关切神色。
“你在京城可还好?你那上官对你如何?那京城里不比咱们乡下,尤其是官府里头,规矩多,你可要处处谨慎些,切莫给人添麻烦。”
“阿娘放心,我一切都好,我那上官对我也好的很!还封我做了仵作长呢!”
闵勖之眉飞色舞的,把苏六娘拉到了石头凳子上,兴奋的和她说着在抚安司里的见闻。
“说出来您都不敢信!我那上官可是皇亲国戚!我还跟着他见到了当今的太子殿下呢!”
“太子!”苏六娘捂住嘴差点叫出声来。
“是啊!不止如此!我还进了皇宫呢!”闵勖之朝东边方向拱了拱手。“当今皇上还赏了我饭吃!您别说,宫里头的东西是真不错!”
“皇上?哎哟…”
苏六娘的声音抬的更高,她惊愕之后,赶紧双手合十,朝天直拜。
“阿弥陀佛,老天保佑,保佑咱家勖之平平安安的啊!不求多大出息,一定要平安啊!”
闵勖之哭笑不得,“阿娘,人都求自己孩子飞黄腾达,成个人中龙凤,怎么到了您这,就求个平安啊。”
苏六娘瞪了闵勖之一眼,“你啊…到底年轻,我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你外祖父以前也是给官府干仵作活儿的,那里头的水可深了!你既说自己谋求了好去处,阿娘不拦你,只求你自己长个心眼,万事顾好自己,当然,也不能忘了咱们干这行的初衷。”
“我知道,仵作嘛,说死者未说的话,行死者未尽的事,还以公道。”
闻言,苏六娘欣慰的点点头。
“那就是了,你外祖父嫌我是个女儿家,也不肯将他一生所学悉数传尽,我能教你的,都教完了。可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京城里那么多人,多是比你厉害的,你不能自大,要多跟人学习,但是呢,也不能妄自菲薄,自己心中要有一杆秤…”
他娘说起来就没个完,闵勖之哭笑不得的打断了她。“行了!阿娘!您说的话我都记住了!对了,我还有东西给您…”
闵勖之掏出荷包,沉甸甸的,塞进了苏六娘手里。
苏六娘疑惑的看了他一眼,慢慢的打开荷包一看,又惊了!
“你哪儿来那么多银子!”
闵勖之说:“这是我们办差办的好,上头给的奖赏,你就拿着吧。补贴补贴家里。”
苏六娘有些不相信,又问:“真是上头给的奖赏,不是你伙着那些官差卖棺材卖寿衣得的?”
闵勖之心里一咯噔。
“哎…真的不是…”
他这话说的有些没底气。
下一瞬,闵老爹猛的冲了进来,对着闵勖之就是一脚!
“哎哟!”闵勖之摔倒在地。抱着大腿直叫唤。
“我与你说过很多次了!不许干这种缺德的事儿!你娘教你当仵作,是希望你能为死者伸冤!我教你手艺,是希望你能有个糊口之计,还能兼济那些需要帮助的穷苦人家,你就拿着这个去赚黑心钱!?”
闵老爹顺手从大扫帚里抽出一根荆条,朝闵勖之打了过去。
“我我我我打死你!”
闵勖之就地翻滚,跑的比老鼠还快,躲到了苏六娘身后,一边嚎叫着:“我现在没有了!我真没有干了!而且而且…我在京城也不是光倒卖棺材,我也做好事的!我帮了两个妓女入殓安葬,我分文不取!我我我我我还帮了一个老鳏夫做寿衣,就收了几文钱!有老婆子死了几天没人收拾,都臭了!也是我找了草席给她埋了!也算算算是功过相抵了吧!”
苏六娘护着儿子,也帮着解释说:“好了好了,他既然知道错了,以后肯定不会了。再说他现在不是进公门了,有上官管着,他自己会收敛的。”
“对对对!那个裴二爷管的可严!您去街上打听打听他名声!那叫一个奇臭无比啊!”闵勖之点头如捣蒜。
闵老爹恨恨的瞪了闵勖之一眼,直接撂了狠话,“再让我知道你赚那些烂了心肠的黑钱,我抽死你!你老子我管养管埋,也算对得起你!”
闵老爹骂骂咧咧的出去继续做草编去了。
“啊呀这人真是的!穷了一辈子还穷的理直气壮的!”闵勖之摸着屁股直叫唤。
苏六娘叹了口气,拉着闵勖之坐下,笑的温和,说道:“你也别与你阿爹置气,他其实很担心你的,自从你的书信回来,知道你竟然给自己谋了份公差,他才放下心来,那晚上高兴的没合眼,拉着我说了一晚上你小时候的事儿。”
看着苏六娘的手,越发的粗糙了。闵勖之心里酸酸的。
他爱钱,他怎么不爱钱?世人皆爱财,凭什么他不能爱?!
有了钱,他才能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才能让父母别再这么辛苦,过些好日子…
苏六娘今年才四十二,可常年做活,总是穿着粗布麻衫,头发干枯的就拿个木簪挽个发髻,眼角还有许多皱纹,身材也有些臃肿,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了不少。
可苏六娘说话不紧不慢,却绝不软弱,仵作出身的女人,眼里总有一股莫名的坚毅在。
“怎么了?想什么呢,都傻了。”苏六娘摸了摸闵勖之的脑袋,闵勖之顺势朝苏六娘肩膀一靠,声音有些哽咽。
“没什么…就是…我只顾着给阿爹买茶叶,没想着给您买支漂亮的发簪。您知道吗?我那个上官,他姐姐是庆王妃,她好漂亮,头上总是戴着漂亮又好看的发簪,金的银的玉的,什么都有…”
“赶明儿我升职了,也给阿娘买一支金簪子回来!”
苏六娘听的直笑。
“哈哈哈,你都说了,人家是王妃,咱们跟人家比啥啊?不过啊…咱们勖之有这个心,阿娘就开心的很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