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非渊顿了顿,道:“十个月前,我们内部经过大量评估,决定定制一台UHS超级显微镜,可是等打完款后,就开始出现各种问题。那台设备由于某些地缘原因,需要特殊审批,我们找到一家国际代理公司帮忙走申报流程,可是又碰到关键零部件的管制问题。几方一直在沟通,过程实在磨人,导致现状就是钱付了,设备却一直没有收到。”
施墨白问:“一台超级显微镜要七百六十万,为什么这么贵?”她以前调研过的细胞治疗公司用过最昂贵的显微镜也才四百多万,非策的这个购买价格,几乎快要翻倍,着实令人生疑。
“对,因为TKL疗法太新了,全球几乎没几个人做过,所以市面上的主流仪器设备并不能满足我们的特殊需求,才会费这么大劲去找设备厂商定制。”
“你们从最早接触那家定制厂商到现在的全过程中,相关文件都有留存吗?”
“嗯,丁博那边每份文件都会留档。”
施墨白仔细排查这其中的漏洞,因为极有可能是罗生门事件。几十年前,在很多行业还在野蛮生长的阶段,曾经发生过航海运货时船员谎称遇到海难,货物被毁,实际却被船员转手倒卖的恶性事件。
对应到眼下非策生物的情况,并不能排除一种可能性,就是多方共谋,人为蓄意制造不可抗力,拖延时间直到外界把这件事忘记,然后再在报表上把这笔款项记为营业外支出,钱就有可能落入了个人腰包。
况且,景非渊今天的行为也很可疑,他看上去实在太单纯了。
真能有这么单纯的人?或许,只是为了获得自己对他的印象加分,影响自己对他的真实判断?
施墨白不置可否,说:“我和你们公司的财务负责人顾经理约了下周四访谈,到时候能不能也查看一下这台仪器的相关文件?”又补充一句,“我也能帮忙找找人,说不定能解决问题。”
“好,如果真能解决就太好了。”景非渊舒了口气。
他对于施墨白谨慎的态度并不反感,甚至很欣赏。这种秉着中立的态度,先不设任何预期,只认可小心求证后的结论,也是他做科研时的原则。
施墨白站起身,走到景非渊正面,忽然弯下腰,盯着他的眼睛:“景总,你对最近发生的一切事情……似乎都很坦然?”
两人的脸离得很近,能感到彼此身上温热的气息,甚至呼吸交织。
施墨白探究的目光,在景非渊看来却是明媚动人的,他瞬间脸红,结结巴巴地说:“对……对啊,因为我知道自己是清白的,没什么可遮掩。”
施墨白观察着景非渊的微表情,非常直接地问:“如果你真的这么清白……那你到底是惹了谁,才会被人满世界造谣?”
“我真不知道……”
施墨白在他的脸上观察到慌张,却又不像是因为撒谎的原因。她直起身子,转身靠向天台的栏杆,望向山底的景色。
树木郁郁葱葱,像一道天然屏障,将外界的喧嚣与山上的宁静分隔开来。山风轻拂,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着山林的秘密。
她沉吟了一会,再次开口:“发那份pdf文件的人很狡猾,「Ta」的微信名是空白,没有头像,发完文件后就直接退群,几乎没留一点痕迹。”施墨白转头,“景总,你心里真的完全没有任何怀疑对象么,到底是谁想搞垮你?”
“谁想搞垮我……?”景非渊喃喃,想了一会儿,还是说,“我真不知道。”
“一个怀疑对象也没有?”
“我从来没有得罪过别人。”景非渊说,“即便有人得罪我,我也没有反击过任何人,所以也不存在有人加码复仇。”
施墨白好奇:“有人得罪你,你也不反击?”
“对。”景非渊说,“我会用实际行动证明他们是错的,但是绝对不会进行愚蠢的人身攻击。”
施墨白哑然。现在这个年代,连小学生都动不动有对家,普通人刷个微博,恨不得几分钟就能多出十几个不共戴天的世仇。这个男人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和别人结过怨?
她不信。
更具体来说,她相信景非渊可能主观意愿上认为自己没有敌人,但是不相信从客观角度来说他真的没有敌人。因为在这个行业里,没有人能真的没有敌人。
很可能只是他钝感力超强,自己没有意识到罢了。她试着为对方开拓思路:“你确定吗?工作中,生活中,或者……情感中?”
可惜景非渊仍旧摇摇头。
施墨白只得作罢。
景非渊也起身走到天台栏杆旁,站到施墨白身边,望着山下景色。一片绿荫成海,几栋老旧的住宅楼点缀其间,藤蔓和爬山虎攀附在墙上,快要将老楼淹没。他不禁感叹:“这地方的绿化可真好,比我住的地方绿化好太多了。”
他在生物园区配套的人才公寓里住了四年,那是一栋三十多层全是小户型的高楼,不要说绿化了,连小区外墙都没有。
施墨白没有得到心里想要的答案,她斟酌再三,决定不再多问。因为如果要帮景非渊找出那个害他的敌人,几乎需要把他的整个人生重新梳理一遍,而现阶段,她显然没必要主动扛起这个重担。
她顺势转了话题:“是啊!这里的空气比市区里好很多,交通也方便,几乎从来不堵车,我小时候就住在这附近。”
“你也是郊区长大的啊?”景非渊惊讶,打量了一眼施墨白的衣着,即便她只是穿着一身素色运动装,他也总觉得她身上带着一种说不清的高级感,“我还以为你是在那种很有格调的上海老洋房里长大的。”
施墨白耸耸肩:“我最近倒是搬去市中心的老洋房里住了,房东大姐很有品味,像是你说的那种有格调的人。不过,我不是。”
“无论如何,能从郊区搬去市中心,你爸妈一定非常为你骄傲。”景非渊由衷地说。
“嗯……”施墨白抿了抿了嘴,没有解释。
“快中午了,我们去找个地方吃饭?”景非渊看了眼手机,“我订了一家附近的农家乐,我师弟说特别好吃。”
“好。”
下山的路从木栈道变成了石板路,刚下过雨,稍有些滑。畲山虽然只有九十七米高,坡度并不陡,但是敢叫森林公园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其摊面很大,两人边走边聊,下到半途时,景非渊就说休息一下,喘着气坐到林间小路旁的石凳上。
施墨白不累,也不坐,从包里拿出两瓶水,递给对方一瓶,打趣道:“景总,你的体力不行啊,是从来不锻炼么?”
景非渊赶忙解释:“我小时候可是练过乒乓球的,还是我们小学二年级组的第一名……不过三年级时因为学习压力大就没练过了。”
“你还能觉得学习压力大?”施墨白惊讶。
“对啊,因为三年级那一年,我要学习三到六年级的全部课程。”
“好吧……明白你体力不好的原因了。”
男人身上有两种刻在基因里的倔强,一个是身高,一个是体力,即便没有,也一定要逞强。景非渊身高一米八四,可体重却不到一百三十斤,客观来说体力很差,主观来说绝不认可,他立刻起身往山下跑,试图证明自己。
结果腿一软,没站稳,石板路滑,他的帆布鞋底更滑,一下子沿着台阶摔了好几个屁股蹲。
“哎呀!”
“哎呀!”
两个人的尖叫声重叠,施墨白赶紧快步前去查看:“你没事儿吧?”
此时景非渊羞得脸通红,不好意思看对方,故意别过头:“没事,没事!下过雨这石阶路是滑哈……哈哈……”他爬起来,拍拍沾湿了的裤子,装作若无其事地往下走,可他的屁股着实很痛,扭着走路,姿势滑稽又好笑。
施墨白见他逞强,憋着笑,又不好意思拆穿,只在心里感叹,人无完人,上帝给了景非渊如此天才的大脑和清秀的面庞,却也狠心夺走了他所有的运动细胞,导致他如此四肢不协调。
“要不,我扶你走吧?”
“不用!我好着呢……啊!”话音未落,他又滑一跤,直接摔倒在路旁的观景平台上。
施墨白虽然看着眼前的人龇牙咧嘴摔得很惨,可却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景非渊憋得脸通红,终于忍不住说:“……你什么时候笑完了就过来扶我一把。”说完,他放弃抵抗,索性在观景台的木板上躺平了,双手交叉叠在脑后,当做枕头。
“好美。”他望着树冠婆娑,不禁感叹,对施墨白说,“哎,真的,你也躺下来试试,你肯定没从这个角度看过森林吧?”
“还真是……”施墨白被他说得动心了,前后看了一眼,路上几乎没人,索性把包放在一旁,在景非渊身旁的一小片木板地上仰面躺下。午日阳光晒得木板暖烘烘的,人躺在上面,简直像在做理疗。
她学着景非渊的姿势,用手枕着头,抬眼望着头顶的树冠。树枝从树干处延伸,一层一层规律分叉,又从分叉处继续上长,形成更小的枝桠,像极了人的血管,从主动脉开始生长,不断分出更细小的血管,直至所有毛细血管遍布全身。
看来,不光是宏观宇宙与人体微观世界之间有着深刻的相似性,这自然万物也与人体构造有着精妙的共同点。
一阵微风吹过,树枝摇曳,生命的脉动正在奏响。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并肩躺着。很多人生的片刻,并不需要过多的言语,也足以在记忆的长河中刻下深深的痕迹。
直到一个老奶奶牵着孙子路过。
小孙子一边转头盯着他俩,一边问:“奶奶,这两个人为什么躺在这里,他们是大傻子吗?”
“快走,以后你在路上看到这种神经病,不要盯着看……”老奶奶拉着孙子小跑着离开。
施墨白不好意思了,悄声说:“咱们走吧,好吗?”
“好是好,只是……”景非渊终于承认,“我现在是真的爬不起来了……”
“这么严重?”施墨白赶紧起身,看着景非渊的表情,不像是装的。
“我可能真的是太缺乏锻炼了。”景非渊绝望地承认,“怪不得师弟说这座山非常适合我爬……”
施墨白低头查了一会儿手机:“这附近有个卫生站,我带你过去吧?”
“我都爬不起来,你怎么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