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真不知道,昨晚我跟师弟讨论爬哪座山比较好,他推荐我畲山,说去了准保此生难忘……”景非渊挠了挠头,自嘲地笑。
施墨白歪头:“你老是提的这个师弟,叫什么名字?挺有幽默感啊他……”
“他叫关敬卿,是我的博士师弟,他是北京人,从小见多识广,不像我这种标准的小镇青年,在海外读书的时候,没时间也没钱去旅游,来上海这几年,我连东方明珠都没去过。”
施墨白惊讶于他的坦诚。她平时的圈子里,多得是即便出身农村也敢把自己包装成纽约上东区老钱的装逼狂魔,很少见到如此直接说自己没见过世面的。
“没事,很多上海人也没去过东方明珠的,比如我……”她安慰道,又好奇地问,“话说,你是怎么走上创业这条道路的?我觉得你的个性……似乎更适合留在高校实验室。”
“这个……”他迟疑了一秒,“因为家里的原因。你呢?为什么会选择去投资公司?”
“我……”施墨白也迟疑了,“也是因为家里的原因。”她刚说完,天空突然开始飘起太阳雨。“山顶有一座天文馆,我们进去躲一下雨。”
“好。”
两人快步跑进了不远处的天文馆,附近正爬山的老人和小孩也都陆续进来避雨,往日空荡荡的天文馆变得格外拥挤。
两人找到一个可以落脚的角落,景非渊从包里掏出一包纸巾,递到施墨白手里:“擦擦吧。”
“谢谢。”她对于景非渊像小叮当一样的包里到底还能变出多少东西已经不惊讶了。
他们俩在天文馆里慢慢逛着,不知不觉来到镇馆之宝的天文望远镜前,这台望远镜是法国定制,当年光是运输和安装就花了整整一年时间,一度号称是「远东第一镜」。
“……不过,这已经是一百多年前的称号了,实际上这个天文望远镜后来闲置了二十年。”施墨白记忆犹新,“我记得小时候和朋友一起来这里玩,那时这台望远镜的镜片上都是霉斑和水渍,没想到去年全面修缮,还加了新的拍摄接口,甚至能联动数码相机拍摄天体影像。”
“听起来,有点像制药行业里的「老药新用」?”景非渊说,“原本已经被抛弃了的某个药物分子,经过新技术的改良以后,再次发挥重大作用。”
“哈,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像,科技的逻辑是相通的,即便是看似毫不沾边的天文和医药,也能找到某种奇妙的关联性。”
两人相视一笑。
景非渊突然想起什么,拉着施墨白的袖子:“我带你去看一个东西。”
他们在天文馆里快速穿梭,像春游的小学生似的,急切寻找着那些只有在年少时才觉得了不得的宝物,与身旁最好的朋友分享。
施墨白望着身前的男人,习惯性地抚向自己的脖颈,想要摁住那条乱跳的蝴蝶项链,可在摸到自己空空的脖颈的瞬间才反应过来,项链已经不在了,那个曾经拉着她向前奔跑的少年,也不在了。
两人在一副巨大无比的天文照片前停下了脚步。
景非渊一脸少年般的欣喜:“果然在这里,师弟叫我一定要来看这个。”
“这是……”施墨白以前来天文馆时从没见过这张照片。
照片拍摄的是充满着璀璨星光的浩瀚宇宙。星系周围的恒星簇点缀着整个画面,每颗星星都散发出微弱但恒久的星光,紫色、蓝色、橙红色,混合着尘埃带的漆黑深邃,呈现出一种复杂的美感,构成了这片无限苍穹的脉动。
景非渊认真看着照片,耀眼星光反射在他的双眸中:“我虽然不太懂天文,但我从小就觉得,宏观宇宙与人体微观世界之间有着深刻的相似性,也许它们遵循着几乎相同的基本法则。我曾经读过一篇文献,讲的是细胞核仁在显微镜下,非常像宇宙的黑洞,两者的形状都很像甜甜圈,只不过黑洞的直径有400亿公里,核仁却只有几百纳米,但是,这两者在复杂程度上却十分相似……”
施墨白看到照片下方的标题「宇宙的脉动」。她从景非渊的滔滔不绝中,读出了一种只属于科学家的特殊浪漫。
“……我也很希望能观测到更大规模的细胞交互行为,所以从海外定了一台UHS超级显微镜,只是购买这类精密仪器的过程实在太漫长了。”景非渊说完,忍不住叹了口气。
施墨白点点头:“的确是。我之前接触过一家企业,他们买了一台全球只在欧洲生产的精密仪器,从订货到最后收货,用了整整四个月的时间。这样看来,这类顶级仪器在全球的流通速度,并不比一百多年前的「远东第一镜」时好太多。”
“这样看来,我们非策更惨。从我们订货到现在已经十个月了,还遥遥无期。”
施墨白想到了什么,立刻追问:“你说的这台仪器,是多少钱?”
“各种杂七杂八费用加起来的话,是七百六十万。”
七百六十万。施墨白在心里同时念出。
这个数字,和丑闻pdf里提及非策生物「诈骗投资款」的金额相同。
她笑了笑:“景总,上次见面时我的最后一个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哦。”
景非渊怔了几秒。
他知道施墨白一直想问有关那份诋毁他的pdf文件的问题,虽然他对于这种胡言乱语的污蔑非常不屑。最近也不乏有好事八卦之徒,频繁打电话给他询问情况,他全部置之不理,毕竟,能相信这种无稽之谈的人,不值得他多浪费一秒钟的时间。
可面对自己的投资方,他无法只是简单的「不自证」,更何况,他也打心底里希望眼前这个聪明又可爱的姑娘至少不要误解自己是个坏人,只是他也是头一次面对这种情况,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正当此时,身旁几个孩子吵吵闹闹地跑过,家长追在孩子身后,大声嚷嚷着“闭嘴”,声音却已经比孩子的吵闹声还要震耳。
其中一个跑在最后面的胖孩子,嘴里喊着“等等我”,像一头敦实的小熊横冲直撞,擦身而过时无意间推了一把施墨白,险些摔倒的瞬间,景非渊赶紧揽住她的腰,才避免她被撞翻在地的惨剧。
“呼……好险。”施墨白吓得心脏狂跳一阵,景非渊还保持着搂腰的姿势,施墨白也不知何时手勾在了景非渊的脖子上。等两人反应过来,迅速松手。
“咳咳。那个,谢谢。”施墨白赶紧说,白皙的面孔上浮现一阵绯红。可是等急速的心跳恢复正常以后,她脑子里又不受控制地回想起那几张亲密的合照,还有何静柔的话,「创业的科学家想傍富婆的大腿了吧」,立刻恢复理智。
“天文馆上面有一个户外观景台,那里人比较少,我们上去说吧。”她走在了前面。
景非渊点点头:“好。”他跟在施墨白后面,偷偷做了好几个深呼吸,以平复刚才突然激动的心情。
两人走出天棚,隔着距离坐在同一张长椅上。观景台上视野很好,可以看见非常远地地方,太阳雨已经停了,暖阳洒下,将上午的一抹阴冷彻底驱散。远处,甚至有一条浅浅的彩虹。
“如果我说,那份文件里,所有的内容都是瞎编的,你愿意相信吗?”景非渊沉着声音说道。
施墨白笑笑,侧头望向他:“景总,你这样问我,可不太公平哦。”
“为什么?”
“作为一个科学家,不轻易听信他人直接给出的结论,凡事只有自己仔细反复验证过,才能作为阶段性证据,继续小心翼翼地往下推进,以求达到最终结论。这个过程中,甚至自己已经笃信无疑的证据,也可能随着新线索的出现而彻底推翻,导致之前的功夫全部白费。但只有这样,才能称之为真正的接近真相,对吗?”
“对。”
“既然你是这样对待你的工作的……”施墨白看着他,“为什么又会在什么证据都不出示的情况下,要求我轻易相信你直接给出的结论?”
景非渊瞬间明白过来了:“不好意思……因为……”
“因为觉得那些诋毁他人的内容太过低级幼稚,所以不屑于自证,更懒得花费精力去和好事之徒一一解释清楚,认为清者自清,不相信自己的人都是大傻瓜?”
景非渊看着施墨白的侧脸,对方把自己心里想的内容全部都猜对了。他只好承认:“对,我觉得没有必要和别人澄清自己。”
施墨白了然地笑笑:“可是求证那个文件内容的真假与否,却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更何况,有时候人性的复杂程度,并不比浩瀚宇宙或微观细胞的世界更简单。”
“嗯,有可能是这样。”景非渊被说服了。
他从小生活环境简单,学习时只埋头于做科研,创业后又有师兄倪韵川帮他搞定资金问题,连这趟出行的规划,也几乎都是关敬卿给出的计划。「去爬准保一生难忘的畲山」「带好早餐、矿泉水、纸巾、小零食」「去看一张浪漫到让人感怀的天文照片」……
只有在十二岁遭遇那场意外时,他才短暂地思考过人性,可惜他那时太小,想不明白很多事情。不过没有关系,他已经选定了用另一种方式去面对这个世界。
“那么,就从那笔诬陷我诈骗的设备款说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