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墨白背对着他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不客气!”
“嗯!真的太感谢你了。”景非渊对此毫无察觉,继续道,“我刚才给她们介绍了KTL疗法,叫她们以后如果遇到胰腺癌晚期患者,可以去仁亚医院的齐主任那边看看,如果符合入排标准的话,就可以加入我们的临床了!”
“……哈?”施墨白一脸不可置信,“你刚才跟人家小姑娘聊得眉飞色舞的……结果就说了个这?”
景非渊点点头:“没办法,我们的入组速度太慢了,只能多想想办法。”
施墨白简直哑然失笑。
回头一看刚才俩姑娘,果然正一脸幽怨地瞪着景非渊,恨不得用目光在他身上刺洞。
她不由又想到那张偷拍照。
如此不解风情的男人,能有什么手段搞定富婆?
这中间……会不会有什么误解?
她很想问他,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毕竟企业主的私生活与投资人并无太大关系,她有什么特别的理由非要去关心这个?
更何况,这也不是眼下最要紧的问题。
她自然地接过话头:“患者对创新疗法的认知度普遍不高,入组慢也正常。对了,上次还没来得及问呢,你们的临床试验进展到哪一步了?”
景非渊答:“我们现在在做IIT(研究者发起的临床研究),找的PI(主要研究者)是仁亚医院的齐主任,他非常专业,人也很好,给了我们很多支持。”
齐主任是业内知名的大PI,施墨白听闻他很有个性,轻易不接项目。毕竟像他这样的大医生,日常要忙着看诊、领导临床,还要兼顾科研和指导学生,时间太宝贵了。
听说有几家龙头药企找过齐主任好几次,全都被他拒绝了。
所以施墨白很纳闷——
非策生物这样一家名不见经传、规模小得不能再小的初创公司,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能让齐主任点头合作?
她问:“如果齐主任是你们的PI,算是一种很大的认可,你们是怎么说服他的?”
“这多亏倪师兄牵线,他们认识二十多年,关系很好,齐主任对KTL疗法也很感兴趣,还派了个博士学生来公司帮忙。对了,你见过他的,就是上次来会议室找我的那个员工,丁博。”
施墨白想起来了,是坐在大门口帮她指路的那个人。
她点点头:“原来他是齐主任的学生啊。说起来,我觉得你们公司的氛围很像大学实验室,师兄师弟之间互相帮助,还挺和谐。”
“对,我喜欢比较单纯的工作环境。”景非渊笑着说,“我们公司资金有限,工资也不算高,我相信大家聚在一起也不是为了钱,而是为共同的理想而奋斗。”
听到这话,施墨白瞥了他一眼,明白了什么叫做清澈的愚蠢。
他这种「拿情怀当饭吃」的想法,或许只有非常纯粹的科学家才会有,还得是「上无老,下无小」的光棍,究竟多少有家有室的普通员工会买账?
员工访谈的答案,一定会让他惊掉下巴。
不过,创始人幼稚的世界观也不是眼下最关键的。
她接着问:“你们和齐主任的IIT临床数据,预计什么时候能出?”
“很快了!”一提到这个,景非渊的声音里满是掩饰不住的兴奋,“这几天所有数据都会统计完毕,我们已经开始着手写文章了,争取赶上今年FSCO大会的投稿截止日期。”
施墨白略一沉吟:“可是FSCO大会年底就要召开了,你们现在才开始撰写文章,还要留出时间给专家审稿,时间这么紧张,能来得及么?”
“没问题的,这方面我有信心。”景非渊嘴角一弯,眼神中透出笃定。
施墨白看着他的眼神,心情莫名也跟着明亮起来。
她忽然想起了自己刚满四岁那年,爸爸的公司终于突破了某个关键节点,即将迎来爆发式增长,他也是这样一种笃定的眼神。
那天,爸爸高兴得抱着她在家里转圈。家里太小,她的脚都被甩的撞到墙上,爸爸就把她举高,结果头又差点撞到天花板的吊扇,吓得爸爸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虽然小小的家危机四伏,可是父女俩却一直没心没肺地大笑,根本停不下来。
那些年她家是在上海郊区一个老旧新村的六楼,楼道潮湿昏暗,台阶又窄又高,她一直很害怕爬楼,好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她爸爸天天背她上下楼的。
其实当时她那么小,根本不明白爸爸的公司究竟是干嘛的,只记得当时爸爸高兴得一直说:“小墨白,咱家终于能住上大房子了!爸爸给你买别墅好不好?像欧洲城堡一样的大房子,好不好?”
她本来还在笑,一听这话却哭了,嘴里喊着:“不嘛不嘛!我就要住在这里,我要爸爸天天背我上楼!”
她深呼吸一口,将回忆重新尘封到心底深处,才又笑着说:“那先提前恭喜你了。今年的FSCO大会我也报名了,希望到时候能听到你的汇报。”
“一定会的。”景非渊望着她,十分笃定地点了点头。
展厅太大,连一层都没走完就已经到了中午。
两人本想出去吃饭,谁知外面忽然下大雨,展会里人实在太多,所有餐厅都是爆满,施墨白一上午几乎走了个半马,已经饿得肚子咕咕叫,可连排队等位的椅子都严重超负荷了。
此时此刻,景非渊背包里的那一塑料袋包子就变得格外诱人了……
他沿着展厅边缘转了半天,精挑细选了一个堆满杂物的角落,满意地说:“这里比较合适,咱们就在这儿吃吧。”
施墨白点点头,没有资格说不。
他又翻起了书包,掏出一卷黑色垃圾袋,撕下几个,仔细交错平铺在地上,还特意叠了足足三层,然后示意施墨白可以坐了。
施墨白看着满地的垃圾袋和周围乱七八糟的纸箱,再想想自己即将要蹲在这里惨兮兮地吃包子,终于彻底确认一件事——对方绝对不想腐化她……
虽然心里嫌弃,但又饿又累到了极限,她眼一闭,盘腿坐了下来。
景非渊又说:“把手伸出来。”
施墨白不解:“干嘛?”
“消毒液洗洗手,不然怎么吃包子?”
“……哦。”
她心想,他是小叮当么,怎么包里什么东西都有?
手干净后,他才递给她一个包子,两个人狼吞虎咽,一连吃了好几个,总算缓过劲来。
景非渊见她腮帮子鼓鼓的,像只胀气的小河豚,十分可爱,忍不住一直笑。
“你笑什么?”施墨白不解。
“没什么。”景非渊这才憋住笑,问,“施老师,你最近忙吗?”
“我啊……”她在心里吐槽,我不就在忙你们公司的事么?连周六都不得安宁。
嘴上却说:“还行吧。我现在在投后,压力比投资部小多了,今天这种程度的加班都算不上什么。”
景非渊却一惊:“啊?……今天这算是加班?”
他还以为逛展会是一个精妙绝伦的好主意,是比吃饭看电影更快乐的约会活动啊……
施墨白无语:“不然呢,难道这算约会?”
景非渊顿时噎住。
半晌才憋出下一句话:“那……你为什么要从投资部换到投后,是因为压力太大?”
施墨白同样噎住,包子卡在嗓子眼,呛得咳了起来。
一瓶矿泉水适时递到她面前,连瓶盖都拧开了。
她拿起就喝,终于顺过了气,脑子里还在盘算着怎么回答。
要说自己是受罚才去的投后可不太好,有毁自己睿智的形象,于是便说:“这个嘛,因为我想在不同部门多学习学习,换个角度看世界,说不定会有新收获。”
“哦,这样啊。”景非渊若有所思。
怕他追问,施墨白赶紧转移话题:“哎,我发现你还挺会照顾人的,包里又有咖啡又有矿泉水,该不会我点个无糖可乐你也有吧?”
“可乐还真没有,你喜欢的话我下次带来。”景非渊边说边翻包,“橙汁要吗?”
“没事,我就随口一说。”施墨白摆摆手,“我以前看过一个理论,只有童年特别有安全感的小孩,长大了才会发自内心地喜欢照顾别人,看来你的童年应该挺幸福的。”
这段话是施墨白在一家书店里看到的。当然,书没买。
那年她十二岁,爸爸正在出差,妈妈正在酗酒,而她正在离家出走。
她当时就非常清楚,自己这辈子怕是学不会照顾别人了。
景非渊笑了笑:“我妈是医生,我爸是老师,他们的职业属性里都有照顾人的成份,可能我也是从小耳濡目染吧。欸,你爸妈是做什么的?”
“我……我爸是药企的,我妈是家庭主妇。”
“怪不得你这么优秀,你爸爸一定教了你很多行业知识,你妈妈也一定也把你照顾得很好。”
施墨白低头咬了口包子,又随口扯:“我发现你名字还挺好听,景非渊,听着很有文化的样子。谁给你取的?”
“谢谢,是我妈取的。”他笑得温暖,“我妈说「景」的音通「井」,听上去很渊深的样子,但她希望我做一个简简单单的小孩就好,于是就叫我「非渊」,其实就是「不深」的意思。”
“哈?”施墨白乐了,“所以景非渊的意思就是,一口井,却不深?”
“是这样。”
“有点意思。”她又问,“那你的公司名呢,「非策」是什么意思,也是你妈取的么?”
“这个是我自己取的。”景非渊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他们跟我说,开公司要精心策划,我却不想计划那么多,只想用最简单的逻辑做事。比如我是药企,那我就专注把药研发出来就好,于是就叫「非策」生物。”
“哦,所以就是,一口不深的井,懒得去策划自己的公司?”施墨白笑出声,“你做人的原则还真是从一而终。不过,凡事都这么简单对待,真能行得通么?”
“我不知道,但总之也走到了现在。”景非渊顿了顿,忽然说,“施老师,我发现我们有个共同点。”
“哦?是什么?”
“就是名字都包含了反义词啊。你看,我是「不深的井」,你叫「墨白」。听起来,你应该是个黑白分明的人,我说的对吗?”
“好像……也不完全是。”施墨白抱着腿,下巴搁在膝盖上,声音也低下来。
“我觉得这个世界是灰色的,黑白并不分明。我可能只是在努力分辨黑白吧……但很多时候,我也看不清,就算看清了,自己好像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她说着,心情莫名低落了下来。
景非渊很想拍拍她的肩以示安慰,却又怕唐突,手在半空中僵了半天,进退两难。
正在这时,他突然瞥见一个工作人员推着小推车在远处出现。
他表情瞬间一变,拉起施墨白就追过去,嘴里还念叨着:“终于等到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