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罗,你是齐主任的学生吗?”
“……我?”施墨白从沉思中猛然抬头,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姑娘,约是二十多岁,一身粉色运动装,身型纤细,眉眼弯弯,眼神里满是好奇。
“不是……”施墨白摇摇头。
此时她已经在齐主任办公室门口的铁皮椅上坐了将近一个小时,期间,粉衣服姑娘几次经过,都能瞧见施墨白拧着眉头用放在腿上的电脑噼里啪啦打字。
粉衣服姑娘锲而不舍:“那,你是他的患者?”
“……也不是。”施墨白正想着似乎没必要向陌生路人介绍自己的身份,余光瞥见景非渊走近了,索性装作在忙,谁也不想搭理。
景非渊手里拎着几个塑料袋,照例穿着白衬衫和黑色正装裤,脚上却是一双十分突兀的蓝黄色运动鞋,高缓震高回弹,非常适合运动,是施墨白前几天送的那双。
“楠楠,你也在啊。”景非渊和粉衣姑娘打招呼,顺便帮忙解答疑问,“她叫施墨白,比你大一岁,和我一样是做创新药的。”
“……嗯?其实我……”施墨白想解释自己和他并不算一路人,但又觉得这种细节旁人应该也不会真的在意,便懒得搭话。
景非渊和楠楠很是熟络,他与施墨白隔了一个空位坐下,把塑料袋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整整齐齐摆在中间空位上,又抬头问楠楠:“你晚饭吃了吗?”
“我已经吃过啦非渊哥。”楠楠说完,灿烂一笑。
“那就好,每天一定要按时吃饭。”景非渊又啰啰嗦嗦地叮嘱,“要记得吃清淡一些,不过蛋白质和维生素绝对不能缺……”
“嗯嗯!”楠楠笑着应声,也在一旁坐下了。
施墨白听着两人之间的对话,在心里轻哼一声,暗自腹诽这个男人还真是仗着一张看似单纯又斯文的脸,实则四处留情,居然连医院里都有他的好妹妹。
景非渊转头,温言道:“墨白,你先吃点吧,我买了生煎包,猪肉、蟹黄、香菇的口味都有,我记得你上次爬佘山的时候提过。我刚才问了护士,齐主任还需要一会儿才能忙完。”
“没事,我不饿。”施墨白语气冷淡,双手丝毫不停,在键盘上敲得啪啪作响。
景非渊看了眼手表:“都快七点了,不饿也得先吃点,好吗?”
“真的不用,你自己吃吧。”
“先吃点,一会儿再忙,好吗?”
“你不用管我。”
两人车轱辘话来回说着,一时僵持在那里。楠楠突然开口了:“墨白姐,一定要按时吃饭呀,这样身体才能健康。我以前就总是不好好吃饭,才得的胰腺癌。”
“其实在医学上,胰腺癌的确切病因并不明确……等等,你说什么?!”施墨白突然反应过来,震惊地看向楠楠——眼前这个姑娘看上去神采焕然,实在没有一般癌症患者的哀怨和愁苦。她难以置信地问,“你……你是……”她说不出口“癌症患者”几个字,怕伤害到对方。
“对,我是两年前查出来的癌症。”楠楠语气不疾不徐,“我以前在一家川菜馆子当服务员,那是个网红店,每天凌晨时生意最好,我也就跟着熬夜,经常忙得没空吃饭,最开始只觉得肚子疼,腰背也疼,还以为只是犯了胃病,去看病时,医生叫我拍CT片确认,我还觉得就是个小毛病,至于么,以为他们在骗钱,就没拍。直到有一次我在后厨晕倒了,小姐妹送我去医院,才确诊了胰腺癌,那时候我的情况太差,已经没有机会做手术了。”
施墨白心疼地看着楠楠,她想起了她爸爸最开始也是因为工作太忙,经常忍着腹痛加班,明明他自己就在医药行业中,却忙到没时间看医生,直至确诊了胰腺癌。她感到自己的心揪紧了,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了楠楠的手。
楠楠说:“我最开始发现自己得病的时候,真的特别害怕,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就算睡着了也会被噩梦惊醒。以前我还以为自己是个已经看淡生死的人……直到「死亡」这件事突然砸到自己身上,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准备好。”
“死亡这件事,没有人能真的准备好……”施墨叹声道,“不要说患者本人了,他们身边的亲人、朋友,没有人能……”她说不下去了,声音有一丝哽咽。
遭遇过生死课题考验的人之间,总有些心灵相犀的地方。楠楠也握紧了施墨白的手,缓了一会儿,才继续说:“最开始治疗的时候,我努力克服恐惧,一遍一遍地化疗放疗,折腾得整个人都麻木了,却丝毫没有好转。我几乎绝望了,每天睁开眼睛,也只是在等死……我很想回趟老家,可体力根本支撑不住……就在人生最黑暗的时刻,齐主任找到了我,跟我说有一种新疗法正在招募病人,我的情况正好符合入排标准,只是这种疗法太新了,疗效和风险全都是未知数……”
“是TKL疗法?”施墨白问。
“对。”楠楠点点头,“说实话,一开始我选择参加临床试验,纯粹是因为我根本没有别的选项,当时为了治病,我打工攒的钱已经全部花光了,老家也拿不出钱给我继续治疗,我几乎只能躺在病床上等死……但是,你看我现在的样子,墨白姐,你根本看不出我以前得过癌症,对吧?”她眉眼一弯,笑得灿烂,施墨白的心情也瞬间明媚了起来。
“对,你现在的状况看起来很好。”施墨白由衷地说,“真的很好。”
景非渊说:“楠楠是我们IIT试验的第一例患者,也正是因为她的好转,给了我们继续研发的信心,即便后来还遇到了很多困难,我们也一直在努力克服,一定要把TKL疗法带给更多患者。”
楠楠看着景非渊,双眸中满是感恩与敬佩:“非渊哥,谢谢你。我昨天已经出院了,准备回老家,临走前,想向你和齐主任道个别。”
景非渊问:“哪天走?需要我送送你么?”
“明天就走,没关系的,我现在的身体状况能行。”楠楠笑笑,又握了握施墨白的手,“墨白姐,你也要多注意身体,平时工作要注意劳逸结合,一定要好好吃饭哦,还有……”
楠楠叮嘱个不停,施墨白连连点头,立刻拿筷子夹起一个生煎包,“嗯!我现在就吃。”只是她吃得太急了,生煎包的汤汁瞬间飚出,洒在了她的衣服和笔记本电脑上。
“呀!”施墨白旋即脸通红,吃了这么多年的生煎包,还是第一次如此当众丢人。
景非渊和楠楠赶紧拿纸巾帮忙擦拭,可惜电脑不知出了什么问题,瞬间黑屏了。施墨白着急不已:“完了完了,我里面还有重要资料……!”
正当他们三个手忙脚乱时,护士过来了,说:“景总,齐主任那边有时间了。”
“好,我们马上过去。”景非渊迅速收拾好椅子上的食物,疾步走向齐主任的办公室。施墨白只好硬着头皮把电脑合上塞进包里,再用包挡住胸前的一滩油渍,跟在后面走过去。
已是晚上七点,大部分医护都下班了,办公室里只剩齐主任一人。他正聚精会神看一份文件,面前的电脑型号老旧,键盘都已经磨掉了字母标识,鼠标上还挂着一根充满年代感的细线。办公室墙上还贴着一些规章告示,左侧窗户的百叶帘拉到一半,透出外面的天色已黑。
“齐主任。”楠楠怕打扰对方,轻声和他打招呼。
齐主任抬头,一见是楠楠,顿时满面笑容:“来啦?来来来快坐下,这两天身体感觉如何?出院手续都办好了吧?”
“都办好了。”楠楠笑着说,“过阵子等我从老家回来,给您带我们那里的特产。”
“不用麻烦,你的身体健康就是我最大的礼物。”齐主任说,“回去以后跟家里多沟通,我相信你一定能处理好的。”
施墨白听着两人的交谈,有些出乎意料,因为齐主任丝毫不像其他大PI那样颇有威严感,而是言谈举止都亲切得像家里的老舅。
“……那我先走了,齐主任、非渊哥、墨白姐,不打扰你们聊正事了,再见。”
“一路顺风。”三人异口同声,满是关切。
景非渊把塑料袋放到桌上,说:“齐主任,忙到现在还没来得及吃饭吧?我给您带了点吃的。”
“谢谢啊!景总,我跟你就不客气了。”齐主任直接拿起筷子,夹了一个生煎包,大口咬下。
“您小心!”施墨白赶忙提醒,生怕自己刚才的悲剧再重演。
“没事。”齐主任笑笑,他很有技巧地只咬掉一小口皮,吸了汤汁再继续吃,“我十八岁那年来上海读书,在这里工作生活了将近四十年,一个小小的生煎包还是应付得了的。”
施墨白惭愧:“我就有点愧对家乡父老了。”她放下了一直抱在胸前的包,露出衣服上的那滩油渍。
“哈哈,我看你这汤汁洒得也很有艺术感,像一朵花。”齐主任边说边吃,没几分钟就干掉了一整盒生煎包,随后问,“你就是杉瓴资本的施总对吗?景总跟我说了你想找我聊聊,有什么问题,咱们互相交流探讨,不用客气的。”
“谢谢齐主任。”施墨白掏出名片,恭敬地递到齐主任手中,然后说,“我非常佩服您选择了这个领域,毕竟胰腺癌被称为「癌症之王」,不是所有医生都有勇气挑战的。”
齐主任笑了笑:“是啊,胰腺癌非常可怕。我国癌症的平均五年生存率是43.7%,其中最低的就是胰腺癌,五年生存率甚至只有8.5%。”
“从您的角度来看,为什么胰腺癌的死亡率这么高?”
“很多刚确诊胰腺癌的患者也经常问我同样的问题。”齐主任的表情变得严肃,“胰腺长什么样?在人体的哪个部位?究竟是干嘛用的?大部分患者甚至在确诊胰腺癌时都根本不了解,也正因此,胰腺被叫做「沉默的器官」,人们不了解,自然也不会重视;另一方面,胰腺癌起病隐匿,通常发现时已经是中晚期,目前唯一有效的治愈方法是手术,可惜80%以上的患者在确诊时就已经没有了做手术的机会。”
“那么这部分患者该怎么办?”
“我们一般会采取全身治疗,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一线、二线治疗。首轮治疗是一线,随着耐药性的产生和疾病进展等综合因素,逐渐往后采用二线治疗,以此类推。一些癌种的可选择药物较多,可以有四线、五线治疗,在海外,某些情况下甚至有多达十几线的治疗方案。可是胰腺癌目前仅有一线和二线治疗,如果再出现疾病进展的话,几乎难以逆转,因此治疗的侧重点也从延长生命变成了减轻痛苦。所以,在胰腺癌领域,未满足的临床需求巨大。”
施墨白的表情沉重:“是啊,最近十年,创新药行业发展得轰轰烈烈,在很多癌种方面都有突破,可是胰腺癌的领域却始终像一棵枯木,总也结不出果实。前些年还有几家行业寄予厚望的药企的三期临床试验失败。”
“没错,一些免疫疗法和靶向药物针对很多癌种的疗效都非常好,可在胰腺癌领域却都没有突破。”说到这里,齐主任长长了口气,“其实最开始做医生的时候,我的内心非常矛盾和痛苦,我满怀热情,希望拯救患者,可是对于大多数患者却束手无策。经常有患者从农村或偏远省市一路奔波赶到我这里,但已经处于无药可医的状况。他们原本也拥有着美好的人生,却被病魔选中,瞬间推偏了人生轨道。我始终无法忘记二十七年前,我的第一个患者离世,我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生命被一点一点抽离身体,最终走向消逝……”
“我明白您的感受……”施墨白低语,沉默了几秒后,很快调整好情绪,无比认真地看着齐主任,“那么,您认为TKL疗法有希望填补这一空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