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你是齐主任的学生吗?”
施墨白猛然从沉思中惊醒,抬起头,迎上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睛。
眼前是一个身型纤瘦的中年女人,一身粉色运动装,虽说脸上留有岁月的痕迹,但眉眼弯弯,十分面善。
施墨白摇了摇头:“不是。”
此时她已经在仁亚医院齐主任的办公室门口枯坐了足足一个小时。
铁皮椅又冷又硬,坐得她屁股都麻了。
这期间,粉衣女人几次经过,总能看见施墨白一脸严肃地盯着搁在腿上的电脑。
粉衣服女人锲而不舍,又问:“那,你是他的患者吗?”
“也不是。”
她说完,余光瞥见景非渊走来,手里拎着塑料袋,像往常一样穿着白衫黑裤,脚上却是一双格外突兀的蓝白色运动鞋,高缓震高回弹,非常适合运动。
正是施墨白送他的那双。
施墨白迅速低头,摆出一副忙碌的姿态,双手在键盘上噼里啪啦飞舞。
景非渊走近,却先与粉衣女人打招呼:“小笛,你也在啊。”
小笛灿烂一笑:“景老师,好久不见。”
景非渊在一旁坐下,把塑料袋里的食物一一拿出,整整齐齐摆在空位上,又问小笛:“晚饭吃了吗,要不要一起来点?”
小笛忙摆手:“谢谢景老师,我已经吃过啦。”
“那就好。”景非渊叮嘱起来,“记得按时吃饭,避免重油重盐的食物,同时蛋白质和维生素可不能少……”
“知道啦,景老师,别光顾着说我,你自己也要注意身体呀。”小笛说着,在施墨白旁边坐下。
施墨白听着两人亲密的对话,鼻子却轻哼一声。
暗自腹诽:这男的,仗着一张貌似单纯的脸孔,实则就是台行走的中央空调,随时随地大小暖!
小笛看了一眼施墨白,问:“这位美女是你同事?”
景非渊说:“她叫施墨白,我们不是同事,但一样都在创新药行业。”
施墨白小声低估:“咱俩可不一样。”
“什么?”景非渊没听清。
“没什么。”她懒得多说。
景非渊也不在意,温声说:“我刚问过护士,齐主任还要忙一阵,你先吃点东西吧?我买了生煎包,猪肉、蟹黄、香菇的口味都有,我记得你在展会时提过,应该是你爱吃的。”
“我不饿。”施墨白声音冷淡,继续将键盘敲得噼啪作响。
景非渊看了眼时间:“都七点了,不饿也得吃点,好吗?”
“真不用,你留着自己吃吧。”
“我吃过了,你先吃点再忙,好吗?”
“你不用管我,留着自己吃吧。”
“我吃过了,你……”
两人车轱辘话来回滚,一时僵持不下。
小笛看不下去了,插话道:“小施,听姐姐一句劝,按时吃饭才能身体健康。我以前就是因为总不好好吃饭,才得了胰腺癌。”
施墨白却撇撇嘴。
“其实医学上胰腺癌的确切病因并没有完全明确,有多种危险因素可能促发,比如吸烟、糖尿病……等会儿,你刚才说什么?!”
她震惊地看向小笛——始终笑眼盈盈,完全没有一般癌症患者的哀怨和愁苦。
她实在难以置信:“你……你是……”
支吾半天,她却说不出口“癌症患者”几个字,生怕伤害到小笛。
小笛倒是很洒脱:“我是两年前查出来的癌症,今天是来医院做随访检查的。”
她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我以前在一家网红烧烤店当服务员领班,忙得昏天黑地,经常通宵,饭都顾不上吃。”
“……起初我只是偶尔肚子疼,还以为是胃病。去看病时,医生建议我拍个CT确认,我嫌他们小题大做,怀疑他们骗钱,就一直没拍。”
“……直到有一次,我在后厨突然晕倒,送去医院一查,才确诊了胰腺癌,可惜当时情况太糟糕,连手术的机会都没了。”
施墨白的心已经揪成一团,心疼地看着小笛,不由想起了她爸爸。
施亦朝明明自己就在医药行业工作,却因为忙碌而忽略了健康,确诊胰腺癌后,短短三个月就离开了人世。
她下意识地握住了小笛的手,掌心的温热像是在传递无声的安慰,又像是在她身上汲取某种面对病魔的勇气。
小笛轻轻回握,继续道:“我还以为自己是个看淡生死的人,可真到了确诊那天,我才发现自己怕得要命……”
“我才知道人居然是这样惧怕死亡,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就算勉强睡着,也随时会被噩梦惊醒,心跳快得要爆炸……”
“后来,各种各样的治疗,像是在我身体里打一场没有尽头的仗,把我整个人都折腾得几乎麻木,可癌症却像一块巨石,牢牢绑住我,将我一步一步拖向死亡……”
施墨白叹息一声:“死亡这事,没有人能真的准备好。不只是患者本人,还有他们的亲人、朋友,没有人能……”
她哽咽得说不下去。
小笛没有多问,却什么都懂似的拍了拍她的肩。
遭遇过生死课题考验的人,彼此间总会有种心灵相通的默契。
小笛接着说:“幸好,在我最绝望的时候,齐主任找到了我。他说有一种新疗法正在招募患者,我的情况正好符合入组条件。不过这种疗法非常前沿,疗效和风险全是未知数,参加试验需要很大勇气。”
施墨白问:“就是KTL疗法?”
小笛笑着点头:“说实话,我当时选择参加临床试验,纯粹是因为走投无路了。我已经试过所有治疗方案,全都不见起色,钱也花光了,我只能躺在床上等死……可是你看我现在的状态,几乎看不出得过癌,对吧?”
她眉眼一弯,施墨白的心情也随之明朗,由衷地赞叹:“你现在的状态特别好。”
小笛又转向景非渊,眼里满是感激和敬佩:“景老师,谢谢你。”
景非渊腼腆地笑:“应该的。小笛是我们IIT试验的第一例患者,她的好转给了我们继续研发的信心。虽然后来又遇到不少困难,但我们一直在努力克服,总之,我们一定要让更多患者受益。”
“所以啊,小施,你一定要按时吃饭。”小笛温柔地嘱咐,“平时工作也要注意劳逸结合,还有……”
施墨白连连点头,立刻拿筷子夹起一个生煎包:“我现在就吃!”
谁知她下口太急,生煎包的汤汁瞬间飚出,溅在她衣服和笔记本电脑上。
“呀!”她的脸腾地通红,吃了这么多年生煎包,还是第一次如此狼狈。
景非渊和小笛赶紧拿纸巾帮忙擦拭,可她的电脑不知怎的,居然瞬间黑屏了。
施墨白顿时心急如焚:“完了完了!我电脑里有好多重要资料!”
正当三人手忙脚乱时,护士过来说:“景总,齐主任有时间了。”
“好,我们马上过去。”
景非渊一边快速收拾椅子上的食物,一边安慰施墨白:“别担心,电脑我帮你修。”
施墨白只好硬着头皮把黑屏电脑塞进包里,再用包挡住胸前尴尬的油渍,跟在他们身后快步走进齐主任的办公室。
已是晚上七点半,办公室只剩齐主任一人。
他正聚精会神看文件,面前的电脑型号老旧,键盘上的字母几乎磨得看不清,鼠标上还拖着一根充满年代感的细线。
小笛轻声打了个招呼:“齐主任。”
齐主任抬头,见是小笛,顿时满面笑容:“小笛,今天检查还顺利吧?”
小笛笑着说:“挺顺利的。”
“那就好。你平时要多注意身体……”
施墨白在一旁听着两人的交谈,颇感意外。
她还以为齐主任这样的大PI会很威严,没想到他的言谈举止都亲切得像家里的老舅,让人倍感温暖。
“……那我先走了,齐主任、景老师、小施,再见!”小笛笑着挥手。
“注意身体,再见!”三人异口同声,满是关切。
待小笛离开后,景非渊将手里的塑料袋放到桌上,笑着说:“齐主任,忙到现在还没吃饭吧?我给您带了点生煎包。”
“谢谢啊!我跟你就不客气了。”齐主任也不推辞,拿起筷子就夹了一个生煎包,直接一口咬下。
“您小心!”施墨白下意识提醒,生怕重现刚才的汤汁惨案。
没想到齐主任却很有技巧地只咬掉一小口皮,吸掉里面汤汁,再继续吃。
他狡黠一笑:“我十七岁来上海读书,在这里工作生活了四十年,一个小小的生煎包还是应付得了的。”
施墨白很惭愧:“我就愧对家乡父老了……”她放下一直抱在胸前的包,露出衣服上一滩油渍。
齐主任瞥一眼,乐了:“你这洒得还挺抽象,生煎包界的毕加索!”
两人被逗得忍不住笑。
齐主任也笑着说:“你就是杉瓴资本的施总吧?景总说你想找我聊聊。有什么问题咱们互相探讨,不用客气。”
“谢谢齐主任。”施墨白恭敬地递上名片,“我很敬佩您选择挑战胰腺癌,毕竟是「癌症之王」,不是所有医生都有勇气面对这个领域的。”
齐主任说:“是啊,胰腺癌非常凶险。我国癌症的平均五年生存率是43.7%,而胰腺癌只有8.5%,可以说是预后最差的癌症之一。”
施墨白问:“从您的角度来看,为什么胰腺癌的死亡率这么高?”
齐主任的神色凝重起来。
“很多患者问过我同样的问题。胰腺长什么样?到底在哪儿?又有什么功能?大部分患者甚至在确诊胰腺癌时都一无所知。正因如此,胰腺被称为「沉默的器官」,人们不了解它,自然也不会重视。再加上胰腺癌起病隐匿,早期容易被误认为是胃病,等发现时,往往已经是中晚期。目前唯一可能治愈的方法是手术,但80%以上的患者在确诊时就已经失去了手术的条件。”
“那这部分患者该怎么办?”
“我们通常会采取全身治疗,也就是常说的一线、二线治疗。”
齐主任进一步解释。
“首轮治疗是一线治疗,随着耐药性的产生和疾病进展等综合因素,这种治疗不再起效,那么便进入二线治疗,以此类推。一些癌症的可选药物比较多,可以有四线、五线治疗。在海外,某些情况下甚至有多达十几线的治疗方案。”
他顿了顿:“但是,胰腺癌目前只有一线和二线治疗,如果疾病继续进展,便无药可用,治疗目标也从延长生命变成减轻痛苦。所以在胰腺癌领域,未满足的临床需求巨大。”
施墨白有感而发:“这些年创新药行业发展得轰轰烈烈,很多癌种都有重大突破,可胰腺癌却始终像一棵枯木,总也开不出花。前些年有一些被行业寄予厚望的药企尝试攻克,但三期临床还是失败了。”
齐主任点头:“没错,一些免疫疗法、靶向药在其他癌种上疗效显著,但在胰腺癌上却屡屡碰壁。”
说到这时,齐主任格外感慨。
“我刚开始做医生时,其实一直非常矛盾和痛苦。我怀着满腔热血想要拯救病人,可因为缺乏有效药物,尝尝束手无策。看着患者从偏远地区千里迢迢赶来,满怀希望地找我看病,我却无计可施,只能看着他们被病魔拖垮。那种深深的无力感,一度让我非常绝望。”
“我可能明白您的感受……”施墨白用只有自己能听清的声音说。
她很快调整好情绪,目光坚定地看向齐主任:“所以,您认为KTL疗法有希望填补这一空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