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听闻此事的郁杉,和施墨白当时的表情一样震惊。
又确认一遍:“你是说,你妈又搬回你家被法拍掉的别墅里住了……我没听错吧?”
施墨白昨天已经花了一整晚来消化这事,此时心情已然调整至平静模式,她耸了耸肩,表示郁杉没有听错。
两人正在施墨白新租的房子里收拾东西,身边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纸箱子和五颜六色的编织袋,把小小的客厅塞了个满满当当。
郁杉把手里的抹布一扔,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下,一脸的愤愤不平。
“我说这像话吗?一个当妈的,自己一声不吭跑回去住大别墅,却让亲生女儿留守出租屋?这也太绝情了吧!”
施墨白倒无所谓,蹲在地上继续收拾,连头也没抬。
“月融府离我公司那么远,就算她叫我去住,我都不会去的啦。再说了,我这新房子也不赖啊!你看这大麦色的木地板,还有窗外的梧桐树,比我之前那个屋顶渗水的老房子强多啦。”
“你最好是真想得开。”郁杉撇撇嘴,作势给她鼓了三下掌,“像我这样的普通人,这辈子从来没得到过,也就没什么念想。可你不一样啊,你是得到过又失去,不是应该耿耿于怀才对么?”
施墨白没接话,只一味闷头拆纸箱。
正好拆到一个用海绵泡沫精心包裹的奖杯,上面刻着「全球青少年击剑锦标赛-参与奖」。
虽然只是个安慰奖,她却视若珍宝,一点一点摘掉黏在上面的泡沫碎屑。
郁杉一个人继续叨叨。
“……你搬来住,我比你更高兴。咱俩现在就隔着一条马路,以后串门也方便多了!”她说着,又捡起抹布,继续帮忙擦桌子。
“就是说嘛。现在的生活已经很好了。”施墨白笑着说。
可郁杉刚才的那句话,还是不经意地刺进了她心里。
耿耿于怀,怎么可能没有。
买彩票的时候,只差一位数的人尚且难以释怀,更何况是她这样的——明明已经摸中了头奖,却又被人当场宣告奖金归零,怎么可能会甘心?
曾经拥有的那些似锦繁花,如今已化成遥不可及的幻象,即便此生拼尽全力,也绝无可能重现。
若是人始终执念于过往,不愿面对残酷的现实,怕是会一步步滑向崩溃的边缘。
好在施墨白及时醒悟了。
曾经努力拼搏的是她爸,突破创业关键节点的是她爸,功成名就的也是她爸。
要是论耿耿于怀,这世上怕是没人比施亦朝更甚。
而对施墨白来说最不甘心的,也不过就是空学了一身继承家业的本事,而家业却没了吧。
她是独女,爸爸从小就拿她当接班人培养。父女俩出去玩,爸爸从不拿洋娃娃糊弄,而是会抱着她坐在游乐园的长椅上,笑眯眯的问她:“小墨白,你说前面那个卖气球的人,怎样才能卖出最多的气球?”
施墨白小时候是那种特别爱动脑筋的小朋友,立刻答道:“他应该站在游乐园的大门口,因为人人都要经过那里,想买气球的人一定也最多!”
“可是大门口已经站了五个卖气球的人了,会不会因为竞争太激烈,反而卖得更少了?”爸爸引导她。
“是哦……”施墨白皱起小眉头,“那去碰碰车旁边吧!那里排队等着玩的人最多,而且没有其他卖气球的人,就没有竞争了!”
“竞争是永恒的。如果一个地方没有竞争,反而得先思考一下为什么会这样。”爸爸循循善诱,“你想想,是不是玩碰碰车的时候不方便拿气球,所以根本没人买?”
“那就……那就去停车场那里!可能会有小朋友想要买个气球当纪念品带回家,我上次去恐龙园就是这么想的!”
“学会换位思考,很好!不过,气球放进车里容易炸,会有危险,虽然小朋友想要,家长不一定会同意哦。”爸爸摸摸她的头,“小墨白,你再想一想,这个问题的关键到底是什么?”
那些小时候似懂非懂的道理,就像一颗种子,随着她慢慢长大,才逐渐领悟问题的关键到底在哪里。
就比如她在家里破产后终于明白,以前她所拥有的一切,只是因为她爸爸是谁,而不是因为她自己是谁。
她曾经那些对未来的宏大期许,也只是爸爸的成功外溢导致她产生的幻觉罢了。
郁杉突然停下手里的活儿,皱眉道:“等会儿,这不对劲啊……你妈的新老公不是你爸以前的司机么,哪来的几千万买别墅?”
施墨白也停下手:“我也没明白,那男的怎么会突然变有钱的?”
“会不会……他的钱来路不正?”
“那他还这么高调,非要买以前的房子?多招人眼啊。”
“可能因为你妈特喜欢?”
“这我以前还真没觉得……”
两人猜来猜去,猜不明白。
施墨白起身去推开窗户,窗外的鸟鸣声清脆响亮,大片郁郁葱葱的梧桐,枝叶几乎伸进屋里。她仔细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鸣叫的鸟儿究竟藏在哪里。
郁杉又提出一种可能:“会不会是魏司仁在瞎说?”
“也不完全排除。只是我们好多年没见了,偶然碰见一次,他干嘛拿这种事骗我?”
“也是,对他没好处啊……”郁杉想不出了,“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在做二级市场的医药投资。一个努力凹自立人设的公子哥,自我感觉肯定非常良好,我看他又换了辆新车,还真是够专情,换来换去都是阿斯顿马丁。”
“啧啧。我说,你俩有没有可能再续前缘?”
施墨白斩钉截铁:“绝无可能。”
“青梅竹马,终成陌路,想想还真是有点可惜。”郁杉念叨起来,“之前的相亲男没戏了,「斯文败类」你又不喜欢……哎呀,你可真让人着急!”
“你替我妈操心我咯?”
“我不管你谁管你!”郁杉眉眼一挑,“对了,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还商量。”施墨白揶揄,“郁大人,有什么命令您就直说。”
郁杉轻咳一声:“还记得那个击剑教练吗,柳洱?”
*
周一上午,杉瓴资本的投后管理部照例召开周会,每个员工挨个汇报上周工作进展。
施墨白是第一次参加投后的会议。
早上九点不到,部门领导和员工已悉数就位,会议室正前方挂着一台将近两百寸的超清智能电视,已经切换到了视频会议模式。
杉瓴是多地办公,除上海总部外,北京、深圳、香港以及海外各地办公室都是通过视频拨入。
屏幕上,虽然大家身处不同国家地区,却因为对周一的同仇敌忾,所以挂着全球统一的厌世脸。
突然,一阵抱怨声从视屏里传来——
“……哎,昨晚的球赛看了么?太踏马憋屈!怎么能被人干成零比七?派我小学体育老师上场都不带这么差的!小老头今年都八十了……”
“就是!那防守漏洞多的,简直比我手头几家公司的财报漏洞还多……”
上海现场的员工面面相觑,部门老大马理真的脸色瞬间黑如锅底。
尹佩心赶紧小跑上前,点开智能电视的静音解除键,提醒道:“北京的同事,麻烦静一下音。”
话音刚落,只见屏幕里那两个球迷像守门员扑球一样飞扑向麦克风,嘴上念叨着“对不起对不——”。
终于,会议室重新安静下来。
“马总,时间差不多了。”尹佩心一脸谄媚的笑容。
马理真清了清嗓子,严肃道:“现在开会。北京那两位球迷,你们先汇报。”
体育老师八十岁了的那位赶紧坐直身子,声音略带颤抖。
“我这边负责消费行业的嘻乐茶。截至上月末,门店收入压力依然很大,客单价进一步下降,但经调整净利润亏损已经收窄,主要得益于成本端的优化,也就是裁员……”
马理真毫不留情地打断:“汇报先说重点!我问你,他们H股上市的事进展到哪一步了?”
“还……还在排队中,大摩预计Q4会迎来海外降息潮,市场流动性改善,消费板块的上市窗口有望重新开启……”
“这故事都讲了三年了吧?”马理真用钢笔咚咚敲着桌面,脸绷得像一张新拉出来的保鲜膜,“我看你倒是挺有信仰,投资经理是真信么?企业自己还信不信?”
“呃……负责嘻乐茶的投资经理上个月被裁了……我再去找公司确认一下……”球迷似乎看见了马理真手上捏着的红牌,紧张的情绪快要溢出屏幕。
“再这么糊弄,下一个被裁的就是你!”马理真冷冷道,“下一个!”
各地团队轮流汇报,无人不是战战兢兢。
许是周末时马理真的老公儿子两大活宝又没让她省心,几乎每个人汇报时都被她批得狗血淋头,会议室连空气都变得异常稀薄。
最后是上海办公室汇报,而施墨白被排在全场最后一个。
轮到她时,投后的同事已经个个一脑门子官司,却还幸灾乐祸地等着看马大魔头教她重新做人。
距离施墨白接手非策生物实际只过了一个工作日,这么短的时间,能有什么进展?能汇报出什么东西?
更何况,还是个被投资部踢过来的菜鸡。
施墨白却镇定自若,条理清晰地汇报非策的基本情况,效率不可谓不高。
“……关于专利问题,法务说外部律师的反馈速度比较慢,预计两周才能出结果。”施墨白说。
马理真刚要质问她怎么被法务牵着鼻子走,施墨白就立刻接着说:“……我已经催过他们了,但每个项目都很急,实在插不了队,所以我通过个人关系,提前咨询了合作律师,给出了初步意见。目前来看,爆料文件里对专利的质疑非常业余,纯属危言耸听……”
“投资款诈骗的事呢?这部分最关键,你做事要抓住重点!”马理真边翻材料边说,“多少金额来着……”
“七百九十万。”施墨白对答如流,“初步判断这笔资金与非策购买的细胞设备有关,我已经让公司准备了相关文件,也约了财务负责人,这周三上门检查。”
“……嗯。”马理真轻轻点头。这已经是她对于下属的最大认可。
同事们看好戏的表情瞬间消失,重新变成一脸丧气。
有人偷偷在「摸鱼八卦群」里发了条信息:「前台卷王来了,日子要不好混咯」,五六个哭泣的小表情瞬间跟上。
尹佩心这时突然插话:“对了,我了解到非策的总裁人品很差,是不是还出轨了?”
“这个嘛……”施墨白顿了顿,“总裁是单身未婚,不算出轨,爆料文件是把他和另一位联合创始人的信息混淆在一起了。”
马理真说:“我们关注公司管理层的私生活,主要是出于对利益冲突的考虑。只要他没有跟咱们杉瓴的员工搅和在一起,这种事就不用多管。”
尹佩心点点头,哑了声。
施墨白接着说:“相比管理层的私生活,我更关注非策的创新疗法。KTL疗法很快会出临床数据,如果能证明有效,将是一种颠覆……”
谈到技术,施墨白开始滔滔不绝。
马理真听了一会儿便打断:“不用说了。公司的技术价值是投资经理关心的事,小施,你现在还是投资经理吗?”
施墨白一怔:“……不是。”
“所以你只需要关注投后风险就行了,明白吗?”
施墨白点点头,也哑了声。
马理真最后做总结陈词。
“我刚才提到的每个项目要点,务必都要落实到位。有困难尽量自己搞定,摆不平了再来找我。散会!”
员工们如释重负,纷纷逃离会议室。
施墨白的水杯被旁边的男员工不小心碰翻,对方却视而不见,径直离开了。
她叹了口气,默默捡起水杯,又抽了几张纸巾擦干地上的水。
今早没吃早饭,她起身的瞬间还有些低血糖,扶着桌子休息了片刻。
正在这时,会议室门口忽然响起“咚咚”两声。
随后,一个柔美的声音响起:“你好,请问这里是10号会议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