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骨子里一直是个特别自卑的人。
从小到大，人人都夸我聪明，可我却从不觉得聪明有什么用。
在我看来，聪明只能让我更敏锐地意识到自己的自卑罢了。
我的家庭条件非常普通，爸爸只是个体育老师，妈妈也早已不在。几乎从小学开始，我就只能自己照顾自己。
爸爸还夸我能干，可我心里清楚，以他的标准，我能维持基本生命体征，别给他添麻烦，就可以称作是能干了。
初中时我个子长得很快，经常穿小一截的衣服，鞋子都顶破了洞，还连续几个星期不洗澡。坏孩子知道我没人管，就围攻我，把我锁进柜子里，我在里面一直站到晚上，站到双腿都没了知觉，才有校工放我出来。
不过幸好，因为我聪明，成绩一直很好，终于让我逃离了那所破学校，去城里上高中了。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家乡的小乡村，来到大城市。
高中是寄宿制学校，可从入学第一天到毕业，我都没有见过我的室友。后来才知道，他们嫌宿舍条件太差，也不屑和我这种穷人交朋友，所以才在学校旁边的高档公寓租房子住。
如果不是高一那年的暑假，我的人生可能就这么平平淡淡过去了。像大多数聪明的穷孩子一样，努力上个好大学，找份体面的工作，医生或者程序员，一辈子顺顺当当。
可偏偏在那一年，我遇见了她。
那年我爸所在的学校办了个体育夏令营，召集一群学生搞集训。我爸是教练，她是学员。
学校经费有限，教练跟学生一起住在集训楼里。家里没人照顾我，暑假住高中宿舍又要额外花钱，爸爸就叫我跟他住一个房间。
她是夏令营里年纪最大的学员，除她以外的平均年龄才15岁，而她已经21了。我帮爸爸整理学员资料的时候就很好奇——她根本不属于这里，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不过她个子不高，又瘦瘦的，混在一群学生里倒也看不出年龄，所以除了我，没人注意这一点。
我不光知道这个，我还知道每次集训楼统一熄灯时，她都会一个人溜出来，靠在足球场的球框旁喝酒。我已经撞见过她好几次了。
因为我也会趁着爸爸睡着时一个人溜出来。
第五次撞见她时，我正围着操场默默走圈，远远瞧见球门那里有人影，我特意绕开，把原本O形路线走成了个U形。
可没想到，在我第三次走在U形的顶点准备掉头时，一个纸团砸到了我头上。
我捡起来展开，是一张皱巴巴的100块钱。回头一看，她正盯着我，脸上没有表情。
她懒懒地朝我招了招手。
我乖乖过去，把钱还给她，顺便好心地说不会把她溜号的事告诉教练，也就是我爸。
可她根本不在乎这个，还叫我拿这钱给她买酒喝。
什么酒？我问。我一点也不懂酒。
她嗤笑一声，这破地方能有什么酒？
我也好奇，对啊，这地方能有什么破酒？
她白了我一眼，无语地说，你随便买吧，挑最贵的。
我哦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集训的地方很偏僻，最近一家有酒的商店来回至少要一个小时，我估摸着她应该没有耐心等那么久。
于是我决定直接回我爸的房间，从床底下偷了一瓶他的酒。
所以当我这么快又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很惊讶。
这么快？我都准备走了……你还真买到酒了？
我看着她，笑了，我可能比你预想的更聪明一点。
她也笑了，笑容很好看，拧开瓶盖灌了一口，然后递给了我。
那是我第一次闻到酒的味道，不好闻，甚至还有些生理性反胃。可看着月光下她纤瘦的身形，纯净的面庞，眼神中却透着一股不羁，我还是喝了一口。
我们就这么坐着，边喝边瞎聊天。
她凌乱地讲述着她的生活，可能因为她比我大，那些东西我几乎听不懂，只能傻傻地一直嗯嗯。
她大概觉得没劲了，扫了我一眼，说，你过来。
我就挪了挪屁股，靠近了她一点点。
她说，再过来点。
我就又挪近了一点点。
直到第六次，我和她之间没有了距离。
她嘴里含了一口酒，然后，直接搂着我的脖子吻了上来。
我整个人懵了，一瞬间，心脏像是要炸开。
那是我的初吻。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两只手不敢乱动，笨拙地撑着草地，却被她一把就推倒了。
至今我也没明白，那么瘦弱的她，到底哪来的那么大力气。
她坐在我的身上，主导着我。
我脑子一片混乱，顺着生理本能，完全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只记得那晚我们疯狂到天快亮，她才穿上衣服，准备离开。
临走前，她还踢翻了我带来的酒瓶，故意踹了脚我的手机，嘲笑说，这么老的款式，怎么还有人在用啊。
我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人生中第一次宿醉，第一次做爱，我已经头昏脑胀，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她就这么走了。
之后的集训，她再也没出现过。
一直等到夏令营快结束，我才忍不住了，问爸爸她怎么走了？
爸爸说，她不走才怪，那个阶层的人，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跑来咱们这儿。
我又问，那她是怎么走的？
爸爸说，一辆超级豪华的汽车把她接走了。
我一点也不懂车，还问，「超级豪华」是多豪华？
爸爸说，我也不懂，总之，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漂亮的车。
我默默点了点头。
直到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我们那个小乡村附近有家很知名的康复中心，占地很大，装修豪华，只是这种地方向来与穷人无关，我自然是不知道的。
而她是从康复中心逃出来后被抓住，家人为了惩罚她，才把她扔到这个狗屁体育夏令营的。
别人快乐集训的地方，是她折磨受苦的地方。
暑假结束后，我心无旁骛，拼命读书，拿最好的成绩。再后来就是申请大学。我聪明，成绩好，非常顺利地去了她就读的那所大学。
那晚她随口提过她的学校，我就一直记得。
我上大一那年，她是大四。
其实按理来说，她早该毕业了，可她从不是一个按理来说的人。休学，看病，进康复中心，耽误了她不少时间，也让家人对她的期望逐渐跌落成了只要大学毕业就好。
所以我们才能刚刚好赶上。
这就叫作缘分吧，我很高兴。好吧说实话，我简直快要乐疯了。
直到我在大学第一次碰见她时，我的快乐才戛然而止。
她正和另一个男人搂在一起，旁若无人地接吻，然后，勾肩搭背地离开。
我背着书包，偷偷跟在他们后面。
经过图书馆时，他们没进去，我也没进去。
经过食堂时，他们没进去，我也没进去。
经过宿舍楼时，他们没进去，我也没进去。
一直跟到学校附近的一家高档酒店，这回他们进去了，我却还是没进去。
我没钱。
我依然坚持在那里睡了一晚，只不过是跟流浪汉一起睡在酒店的大门口。
直到第二天中午，她从酒店出来，才看见蹲在流浪汉身旁傻傻的我。
她当然很惊讶。她简直是震惊。甚至皱着眉头凑近了仔细辨认，这个有点眼熟的男孩究竟是谁。
我说你好，三年没见，你还好么？
她警觉地问，你是谁？
我是以前帮你买酒的那个男孩。
帮我买酒的人多了，我不记得你。
我的心像是被棍子重重砸了一击，但还是努力笑着提醒她，乡下的足球场，球框旁，那天夜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你想起来了吗？
她上下打量着我。没有。你来找我干嘛？要钱？
我怔了半天，苦笑着说，我以为那天对我们来说很特别。看来是我误会了。
她点点头。对，是你误会了。说完，她上了一辆超级豪华的汽车，扬长而去。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爸爸口中「超级豪华」的车长什么样。不过后来我才知道，她有太多辆豪车，我看见的，根本就不是当年爸爸看见的那辆。
我永远也不知道当年把她从我生命中带走的车，究竟是哪一辆了。
从酒店回来以后，我拼命学习，参加各种活动，甚至代表国家最优秀的人才拿下了国际竞赛的奖项。
我迅速成了学校的红人，很多女生向我示好，可我根本不在乎。
我只想要她。
直到又一次在深夜操场走圈的时候，我看见了她。
她不知又和多少男人分了手，烂醉如泥地躺在草地上。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穷小子，又来要钱啊？
我笑了。我不要钱，我想要你。
她也笑了。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应该是我吧。我说。我爱你爱到已经发疯。
她呆住了，好像从没见过有人能这么执着地爱她。
我微笑着，深深地看着她，想把她此时的表情刻进眼底，永远不要忘记。
后来她真的和我在一起了。
我一有空就去找她，有时会辅导她功课，耐心地帮她把挂了的科目一点点补回来。有时也会一起去那家我曾经在门口蹲了一夜的酒店。
能住进去的感觉，真好。
就这样几个月过去，很快到了她毕业典礼那天。她瘦小的身子套着宽大的学士服，有点滑稽，可在我眼中却美极了。
那天她全家都来了，一个很大的家族，很多人都是本校的知名校友。
那是我见过她最开心的一天，因为她终于能向全家证明，她不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我当然也替她高兴。而且不止如此，我因为成绩优秀，会作为学生代表在典礼上致辞，她全家人都能看见我。
不过有些发言内容我还拿不定主意，想问问她的意见，可发信息给她，她却故意不回我，只顾着照顾她的家人。
我有点委屈，从后台跑出来找她，认真地说，一会上台致辞，我想向你求婚，好么？
她一下笑了，说，不可能。
我说，你只能同意。
她看着我，又一次说，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这次应该是你。我说，还记得乡下的足球场吗？那年你21岁，进了我爸的夏令营，那晚是我第一次做爱。
她冷笑着，所以呢？怪我夺走了你的第一次？
我说，我不怪你。只是，你知道那年我只有13岁吗？
她瞬间不笑了，怀疑地问，你不是助教么！怎么可能只有13岁？
因为教练是我爸，所以我只是暑假临时来帮忙啊。
可……可你当时都买到酒了，要是未成年，商店怎么会卖酒给你？
我又笑了。因为酒不是我买的，是我从我爸床底下偷拿的啊。
她慌了，把我拉到角落，低声吼我，康凯，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说过了啊，我想致辞的时候向你求婚，并且听见你说你愿意。否则，我会告诉所有人，你强奸了我。
她不说话了。我甚至能在她脸上看见思想斗争的整个复杂过程。
我继续说，我记得那晚你说过，家人对你唯一的要求就是大学毕业，否则知名校友的脸面往哪搁？所以你退了这么多次学，他们还是硬把你塞回来。
今天是你最骄傲的日子，你终于毕业了，他们所有人都在台下看着你，为你高兴。所以你应该清楚，我把这事爆出来的后果吧?
你所有的努力全都白费。你的学位被取消，你也一定会坐牢，无论你的家人给你找再好的律师，这在加州都算是重罪。
以你屠家的知名度来说，连上三天全球新闻头条，应该不成问题吧？
你这一辈子都会被钉在家族的耻辱柱上，永远只能当一个废物。
她简直快崩溃了，紧张地咬着手指，可突然又凶狠地瞪着我说，一个乡下的破足球场，又是那么多年前的事，你能有什么证据？
我又笑了，这次我笑得几乎直不起腰。
还记得你当年嘲笑我用那么老款的手机么？其实那时我根本不用手机，我只是从我爸床底下拿酒的时候，顺便带了这只手机。
因为我知道这款手机能录像，踢不坏，并且电量超级足。
我凑近她的脸，微笑着说，不信么？没关系。我会把我们在一起缠绵的录像播放在校长背后的大屏幕上，让所有人都好好欣赏。
她彻底崩溃了，浑身抖得像筛子，额头全是汗，甚至连站都站不稳了。
我正好把她温柔地揽进怀里。
乖，只要你答应我，就什么都不用怕了。我会对你特别特别好的。我什么都能干，又吃苦耐劳，一定会有所成就，绝对不会让你在家族里丢脸。
而且，我是不是比你预想的更聪明一点？
就这样，我和比我大了8岁的屠北依结婚了。
我们办了一场盛大绝伦的婚礼，很多社会名流都来了，还有好多豪华汽车，让我爸都看花了眼。
婚礼的花童是她的妹妹，一个很可爱的小姑娘，名叫屠南惜。
这就是我人生的第一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