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在城乡结合部有一套房子,沈今越把这套房子当了。
为了叫爸爸回家,沈妈妈带沈今越来过这里的赌场。
——其实那只是一间房子,比沈家大不了多少,赌场的主人是个面相阴狠的男人,雇佣了几个膘肥体壮的男人充当打手,吸引附近的懒人闲汉进来做一朝暴富的美梦。
沈今越带上房产证在门口犹豫了好一会,终于鼓起勇气,走进这间乌烟瘴气的房子。
这种环境很少有这样的小姑娘,尽管她来的次数不算多,熟客和打手已经记住她了。
这片区域藏不住秘密,沈父杀了自己老婆的消息已经传开了,有个整只胳膊画着纹身的男人问沈今越:“你爸不是进去了,你还来干什么?”
他在赌场见多了腌臜事,面色一沉,“你不是,自己也想赌一把?”
沈父还不上赌债挨打时曾经和赌场的人说过,自己女儿学习很好,以后一定有出息,赚大钱。女儿的钱就是他的,他不会欠账不还的。
纹身哥心肠不坏,不忍心看好孩子误入歧途,又怕得罪老板,只能装凶赶人:“小毛孩赶紧走,毛还没长齐,也敢来这里耍。”
沈今越虽然做足心里装备,但也是个未成年的小姑娘。她已经吓出满手冷汗,还是壮着胆子说:“我找你们老版。”
担心纹身哥不给她通报,她又说;“我爸,需要钱。”
纹身哥也混过,知道钱能买人命。他对沈今越说:“你跟我过来。”
他还挺细心,担心有赌棍不老实,占姑娘便宜,特意护在沈今越身边,带他去老板办公室。
办公室的气味比外面好不了多少。办公桌后,老板正和女人厮混。见两人进来,他有些惊讶地看着纹身哥,似乎在询问沈今越的来意。
“老沈让他来的。”纹身哥说。
老板让女人出去,饶有兴趣地说:“老沈让你来的?”
他好像只是重复纹身哥的话,又像在问沈今越。
他比纹身哥瘦弱,但更可怕。
沈今越更心虚了,不确定自己能不能骗过他。
可想到自己和弟弟以后的生活,她一团孩子气的脸上露出些狠厉,细瘦的胳膊向前,把房产证给老板看:“我爸杀了人,外公外婆要钱才肯签字让他减刑。家里没钱,我爸让我拿房产证来你这里抵钱。”
“你爸让你来的?”老板挑起眉毛,“你爸,让你抵多少?”
沈今越本想要八万,但看到老板桌山的成沓的钱,咬牙说:“十万!”
“亏了。”老板摇摇头,“姑娘,下次骗人前,先查清楚咯。你们家地段挺好,至少能开价20万。”
沈今越没想到自己立即被拆穿了,心突突直跳,才想为自己辩解几句,老板又说:“其实我盯上你家房子很久了。你爸赌品和他人一样烂,知道为什么我愿意一直让他来吗,就因为你家的房子。
你爸没了半条命都不肯拿房子抵,你猜我信不信他为少蹲几天局子,把房子给我。”
老板打量沈今越,似乎在评估什么。沈今越只觉得自己被蛇盯上了,手心不住冒凉汗。
“——我信。”老板突然裂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你爸要十万对吧。好,我给你十万。”
沈今越以为这趟白跑了,没想到峰回路转,惊愕地看着对方。
“我这人做事讲究公平,不占你小孩子便宜。我保证,这笔钱能平安落你手里,以后你爸不会找你麻烦。”老板拍拍桌子,“房产证。”
沈今越毫不犹豫的把房产证交给她。
老板问;“你爸的戳呢?”
沈今越不懂:“什么?”
“印章,他的印——算了,没有也行。”老板起身,打开桌下的保险柜,从里面拿出几捆百元大钞钱摆在桌上。
“你点清楚。”他对刘悦川说。
沈今越数了一捆,一共一万。她用这捆钱比较剩下九捆,高度一致,数目肯定一样。
她说:“清楚了。”
“不愧是好学生,脑子就是好使。”老板又从柜子里拿了瓶可乐给她:“你这姑娘,心肠毒,脑子活,是成大事的人。”
他主动问沈今越,“这笔钱,你打算怎么办?咱们一起做了笔买卖,我长你几岁,你听听我的建议。
你年纪还小,又是个姑娘,遇到坏人躲不了。我建议这钱你别放身边。你存银行里,定期利息高,但用钱不方便,活期利息低,能方便一点,你看着存——”
沈今越皱眉:“我没满十八,没法存银行。”
“我说什么,这十万你一点不赔。”老板对纹身哥说:“你等会和她去,把钱给她存上。”
这时是二十多年前,监管不严,他们在银行有相熟的柜员,办事能通融些。
“还有,明晚之前,我要把你从家里赶出来。”沈今越走之前,老板叫住她,叮嘱说:“你爸欠了我们一笔钱,眼看还不上了,我得去你家收房子。”
沈今越怔愣几秒,冲他鞠了躬。
老板不耐烦的摆摆手,等纹身哥和沈今越走出办公室,他哼起小曲,嘚瑟的夸自己:“你可太牛逼了,占了便宜不算,还有人帮你数钱。”
纹身哥挺靠谱的,没到一个小时把钱给沈今越存上了。沈今越手里留了几张现钱,给他一半作为感谢。
纹身哥一开始没要,沈今越坚持要给,他便抽了一张:“省着花。你一个姑娘,无依无靠的,以后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你怎么不喝可乐?”
可乐在这时候可是稀罕东西。
“留给我弟弟。”沈今越说完,和他道别。
纹身哥这才想起老沈还有个儿子。老沈媳妇来赌场找他时,从没带儿子过来。他嘟囔:“儿子不是比姑娘更壮胆吗?”
沈今越是个很有行动力的姑娘,当天晚上就收拾好自己和弟弟的东西。姐弟俩东西不多,两个包就装完了。
当晚,姐弟俩在这间房子住了最后一晚。
沈确那时还小,没有家的概念。沈今越则从来没把这里当过家。
她总觉得,自己家在市区,那栋房子和妈妈爸爸都留在那里了。
客厅的血迹已经干涸成褐色,这是母亲留在世间最后的印记。
她犹豫许久,决定擦去它们。担心吵醒弟弟,她轻手轻脚下了床。
她先在地上倒了一盆清水,血液很快溶解在水中。她环视四周,拿来盖在座机上的白色方巾浸在水上。
方巾很快染成红色,她捡起来,拧干,晾在一旁,打算明天离开时带上。
然后,她开始清理了。
一开始她用墩布拖,怎么也拖不干净。后来她找来抹布,泡了肥皂水擦。
擦着擦着,她的眼泪落下来了。
她把自己抱成一团,担心吵醒弟弟,低声呜咽起来。
很快,一团温热柔软的肉抱住她:“姐姐你为什么哭,你哪里疼吗?”
他警惕的四处寻找:“爸爸回来了。”
在年幼的沈确心里,哭泣只是因为挨打。
沈今越一开始并不喜欢自己弟弟。更准确的说法,沈今越曾经很讨厌自己弟弟。
她觉得弟弟的出生带来厄运和不幸,她讨厌他分走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先是妈妈,后来是房间——但她很快明白了,沈确不是她的敌人。
他们两个都是人质和受害者。
妈妈保护她之前,总要先保证弟弟是安全的。而沈确总是毫不犹豫的保护她。
沈今越把他拥在怀里,“姐姐不痛,姐姐只是,擦不干净地,有点着急。”
沈确用自己脸颊的软肉蹭沈今越的脸颊,“不要着急,我帮你擦。”
沈今越本来不想他动手的,犹豫片刻后,同意了。
家里没有洗碗用的橡胶手套,两人赤裸着手,浸泡在母亲的血水里。
他们的生命是从母亲的骨血里开始的,没到到,有一天会亲手抹去母亲的血肉。
沈确其实是个小话痨,这次却格外安静。
天快亮时,姐弟俩终于擦干净地板,那块方巾也干了。沈今越把抹布扔进垃圾桶里,带着沈确洗干净手,才把方巾叠起来,收进饼干盒里。
做完这一切,她轻轻叹了口气,把沈确抱在椅子上,很认真的告诉他:“沈确,很姐姐去别的地方生活好不好。”
年幼的沈确理解不了‘生活’的含义,茫然的看着自己姐姐:“什么是‘生活’?”
沈今越给弟弟解释:“就是,去别的地方吃饭,生活,玩。”
沈确追问:“只有姐姐吗?”
沈今越说:“只有姐姐。”
沈确凑近她耳边,小声说:“姐姐,那个地方,爸爸能不能找到,他会不会继续打我们?”
“不会。”沈今越抱着弟弟柔软又脆弱的小小身体,和他保证:“他,绝对不会再打我们了。”
她脸颊突然淌下温热,是沈确的眼泪。他被打怕了,哭泣也只敢小小声,“我们,我们快走吧,马上走,万一他回来了——”
沈今越擦干净弟弟的眼泪和鼻涕:“沈确,以后大声哭也没关系。”
沈确用含着泪的清澈双眼看她,她坚定的点头,他真的大声哭起来,声音越来越大。
邻居知道这对孩子刚死妈,也没人多嘴计较。
沈确哭累了,睡了过去。沈今越也睡了一会。
大概上午八点,她醒了。
她叫醒弟弟,给他背上小书包,自己也背了个包,拉着弟弟的手出门了。
沈确好奇的问:“姐姐,我们去哪里。”
沈今越冲他笑:“去报复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