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清凉,四下寂静,唯有文潇落笔的刷刷声响,
文潇拿过一本破旧的书册,翻找与讹兽相关的记录:“生为讹兽,注定言不由衷,心口相悖。讹兽一生中,只有在死前的片刻,可以遵循真心,说出真意……”
文潇一怔,回想起讹兽奄奄一息之际的那句:“姐姐,谢谢你……”
讹兽死前,感觉到眼前的光影逐渐变得模糊,一生的画面如凌乱的碎片在她的眼前闪过,她在弱肉强食的大荒,害怕比她大的妖,终日四处躲藏。后来趁乱从大荒躲到了人间,可即便在人间也还是要四处躲藏,她怕被崇武营的人抓到。她自认没做错什么,好像她这样的妖,出生就是错。她是那么微不足道,谁会在意她这样一只小妖兽的死活?
眼前的画面最终停在一个清瘦的背影上,那个背影挡在她的身前,拼死护着她。原来有人在乎她的死活,有人拼了命也要守护她,文潇大人……怎么这么傻呢。
生为讹兽,注定言不由衷,心口相悖……唯有死前片刻,可以遵循真心,说出真意……所以姐姐,那句谢谢你,是真心的。
讹兽渐渐感受不到雨水滴落在身上的感觉,也渐渐听不到文潇的声音了。她听闻人在死亡时,会产生幻象,似会看见父母长辈来接,所以不显得孤独。那妖呢?为何她的眼中只有白茫茫一片。
天都的雨什么时候停啊,好想站在阳光下,晒晒太阳。
一滴清泪落在书卷上,晕染了墨迹。
……
深夜未眠的还有卓翼宸,有一句话他始终放不下。
卓翼宸走进地牢后,看见赵远舟正盘膝闭目打坐,似是感应到了他的脚步,赵远舟睁开眼睛,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我等你等得都要睡着了。”
“你知道我要来?”卓翼宸冷声道。
“我知道你放不下。”赵远舟活动了下肩膀。
卓翼宸冷哼:“我放不下你的命,你身上背负着无数条人命,你死不足惜。”
赵远舟站起来,又扭了扭腰:“所以你一定会来。因为你想要知道云光剑真正的用法,只有这样,才可以杀死我。”
卓翼宸沉默。
赵远舟开口道:“我可以告诉你。”
“但你有条件。”
“对。”赵远舟答得干脆。
“你想要什么?”卓翼宸相信赵远舟此次主动来缉妖司一定另有所图,且不像他表面说的那么简单。可卓翼宸看不透赵远舟在谋算什么。无论如何,他绝不会答应做任何伤天害理的事。
猜测间,赵远舟先一步开了口。
“我要一句你的誓言,立下重誓,决不反悔。”
赵远舟话语一顿,接而郑重说出:“我要你杀了我。我教会你云光剑真正的用法,然后,你杀了我。”
卓翼宸顿时心跳如雷,赵远舟开出的条件,竟然是用云光剑杀了他?
卓翼宸狐疑地看向赵远舟,问:“你很想死吗?”
“想。而且我必须死在你的手上。”
卓翼宸不能相信,他知道,赵远舟如果一心求死,有一万种方法,为何非要找他?总不会是为了赎罪?这想法令卓翼宸感到可笑。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比传说的更凶更恶,我不仅吸取天地戾气,更是承载戾气的容器。你知道戾气吗?”
卓翼宸冷冷道:“我知道,可毁天灭地,令世间暗无天日,尸骸遍野。”
“所以虽有一万种死法,但这一万种都不是最优解。我死了,天地之间就会立刻诞生一个新的容器,代替我,承载吸纳不灭不绝的戾气。而那个新的容器是善是恶,是正是邪,都不可预料。你的云光剑可散尽一切恶煞邪祟,死在你的剑下,就可以彻底终结容器的轮回诞生。”
卓翼宸思索着他的话,用云光剑终结身为戾气容器的朱厌,避免再有新的容器诞生。掐灭本性为恶的妖利用戾气作恶的可能性,也终结本性为善的妖被戾气裹挟的宿命。这的确是一个好办法,但朱厌,是善是恶?他能有这么好心?
赵远舟踱步到牢门前,二人隔栏对视,落针可闻。
卓翼宸眼中射出冷厉的光芒,他看着赵远舟,缓缓举起手指,对天起誓。
“我卓翼宸对天起誓,只要朱厌教会我云光剑的真正用法,我必定将他斩杀于剑下,如有违背,天诛地灭,魂飞魄散。”
无论如何,这个誓言不会有任何问题,他一定会亲手杀了朱厌。
天都另一处地牢,同样的漆黑昏暗,回荡着不间歇的鞭打声与凄厉的惨叫声。
地牢空地处,有一方宽大的书桌,上摆着笔墨纸砚,一只精瘦的手正在细细作画。手的主人身穿宽大白袍,戴着一副古怪人皮面具,他正兴致勃勃地在绘制一幅祝融图,全然不在意耳畔凄惨的叫声。
他正在画火焰,画中的祝融周身需被红色火焰包围,只是提笔欲蘸颜料时,发觉碟中的颜料已经干涸,他“啧”了一声,颇觉扫兴。
在白袍者身边侍候的年轻人甄枚,是崇武营指挥使将军,他长相干瘦,看起来岁数不大,他迅速会意,立刻端起碟子:“军师稍等。”
然后便朝着地牢深处小步跑去,片刻,地牢深处传来了更为凄厉的惨叫,然后鞭打声停了,惨叫声也停了。很快啊,甄枚便端着碟子回来了,他小心放在桌上,碟子被装满了红色的“颜料”。军师用毛笔沾了沾,又闻了闻,颇为满意。
军师把画拿起来端详,转头问身边的甄枚:“甄枚,你觉得如何?”
甄枚极尽谄媚:“金刚怒目,火焰加身,老师这尊祝融图画得栩栩如生,堪称一绝!”
军师哈哈大笑:“主要是颜料好。”
甄枚犹豫开口:“老师,听说他们捉到朱厌了……朱厌乃大荒大妖,真要协助缉妖司,与我们为敌……”
军师仍醉心于欣赏这幅画作,对甄枚的担忧,不甚在意:“无需担心,缉妖司不过是一群丧家之犬,形同虚设。至于那朱厌,我等的就是他,布局多年的大业图景总算可以落笔了。”
甄枚也顿时喜笑颜开:“恭喜老师!”
谈话间,两名崇武营士兵从地牢深处抬出了一具尸体,尸体盖着布料,看不清具体样貌。从布料下垂落的手臂干枯且布满鞭痕,手腕处一道伤口深可见骨,仍有鲜血淋漓滴落……
死的是谁?没人在意。他是崇武营怀疑与水鬼案有关的众多嫌疑人中的一个,打了,审了,死了,没结果,那他的命就没有意义。
不过,他的血足够红,能画火焰,对甄枚与那军师而言,就是他全部的价值。
议事厅正中摆着一张长桌。
此刻,长桌两边坐满了八位文官,他们正翻阅着面前堆积满整个桌面的文书。长桌尽头坐着的是缉妖司指挥使范瑛。范瑛如今年近四十,清瘦儒雅,相貌堂堂,他身侧的坐着的则是副指挥使司徒鸣。
范瑛拿过长桌上的文书翻阅,不疾不徐。
“崇武营八年来有迹可查的诛妖档案,都在此处。缉妖司能否重振,皆系于此,司徒鸣大人,还请费心了。”
司徒鸣恭敬回复:“属下自当尽力,只是……就算查到了崇武营的罪证,真的能有用吗?”
“挂饵抛竿,静待鱼儿上钩即可。”
司徒鸣闻言只好点点头,继而从怀中拿出本文书,交给了范瑛。
“范瑛大人,重振缉妖司,需要挑选出第一支冲锋陷阵的精锐队伍迅速侦破水鬼娶亲杀人一案,这是由丞相亲拟的备选名单,他们各怀绝技,忠心不二,总共二十八人。”
范瑛只淡淡扫了一眼长长的名单,将将其合上:“五人即可。多而不精,无用也。我已经准备好了五块令牌。”
范瑛说完,一个侍从端着托盘上前,盘中整齐摆着三块令牌,上写“缉妖司”三字。
“先给卓翼宸,卓统领送去一块。然后剩下两块授予何人,交由他决定。”
司徒鸣看着盘中的三块令牌,有些疑惑:“这……这是三块……”
范瑛抬眼看着司徒鸣,也面露出疑惑,随即他收敛神色。他的这位下属为人宽厚忠诚有余,但聪慧不足,胜在虚心好学,只能多加提醒罢,范瑛合上文书向其耐心解释。
“其中两枚已经给到他们手中了,这两个人,并不在丞相拟定的备选名单上,哦不,不是两个人,应该是,一人,一妖。”
一人一妖,司徒鸣后知后觉是哪两位,悻悻闭嘴,转而埋头翻阅案卷。
昨日之后,司徒鸣准许文潇进入地牢,但卓翼宸私下嘱咐过士兵,多加人手护她安全,且要及时通报与他。
于是一早,文潇就匆匆来了趟地牢。理由无他,今晨醒时,一行鲜血沿着鼻子流下,流进她的唇间……她又做噩梦了。梦醒后,她慧想起大妖带她离开大荒时,她伏在大妖背上,看到大妖耳后有一个奇怪的标记,隐隐还泛着银光。
待文潇擦净鼻血后,目光落在了那束被她放在案几上的鲜花,她迫不及待要去确认一件事。
文潇刚走到关押赵远舟的牢房门口,就发现赵远舟一动不动侧倒在地牢中央,双眼紧闭,面容苍白,嘴角残留着血迹。文潇立刻询问守门士兵:“怎么回事?”
士兵朝门内一看,也吓到了,哆嗦着回答:“这……这……小的也不知道,昨晚卓大人来的时候,他还好好的……”
“小卓?……卓统领来过?”文潇低头思考了片刻道:“开门。”
士兵想起卓统领的嘱咐迟疑片刻,又不敢违背文典藏的命令,最终打开了锁,抬手欲找来更多人手时,被文潇挥手打断,示意他们不必围来,她要独自见赵远舟。
文潇走进牢房,环顾四周后,低头看了看地上一动不动的赵远舟,她走到赵远舟身边,在他身后蹲下来,近距离观察着他的耳后,空空如也,没有她记忆中的那个奇怪的标记。
不是大妖。
文潇心中那一丝期待被抽走,竟比没有期待更令人难受。
文潇失落地垂眸时,却发赵远舟用力闭着眼睛,悄悄地抿嘴笑。
“起来吧,别装了。”
赵远舟不动。
文潇拿起一枚缉妖司令牌,用令牌上的吊穗在赵远舟脸上轻轻扫弄。
赵远舟还是一动不动。
文潇抽出短匕首,抬手就要朝着赵远舟的大腿扎下。刀落到一半,赵远舟就干脆利落地坐起了身子,他及时开口制止往下准备戳他大腿的刀尖。
赵远舟嬉笑着:“没想到文潇小姐如此关心我,不免有些感动——哎哟,我去!”
文潇手中的刀还是扎进了赵远舟的大腿,又立刻拔出,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赵远舟哀嚎:“我都起来了你还扎?!”
“以防万一,先扎你一小刀,刀上有涣灵散,可以控制一下你的妖力,不然我怕你伤我。”文潇答得理直气壮。
赵远舟心中憋屈:“是你一直在伤我!人妖授受不亲,你来找我干嘛?”
“我来送你一个礼物。”说完,文潇递上一块缉妖司令牌。
赵远舟笑着接过:“看来范瑛大人接受我的提议了啊。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这人很有礼貌的,说吧,你要什么?”
“我要一个答案。”
赵远舟来了兴趣,凑近她,期待之情溢于言表。
“你想问什么?”
文潇淡然一笑:“小卓来找你做什么?”
赵远舟笑意消失,目露嫌弃,内心吃味:“你这么关心他干嘛?一个平庸无奇的世间男子。”
“小卓不是平庸男子。”
赵远舟闻言,索性像个孩子般耍无赖,故意做个干呕的表情,模仿着文潇的语气:“小卓……小卓……呕……”
文潇见他没个正形,拿起匕首又要扎他:“你到底说不说?”
赵远舟赶忙制止:“这是我和卓统领的约定,是秘密,怎么能轻易告诉外人。”
文潇收起匕首,冷眼打量起赵远舟。
“外人?是赵远舟大人指名道姓要我一起同行捉妖,现在管我叫,‘外人’?”
赵远舟双手向后一撑,抬眼看文潇:“你不是每天拿个笔拿个小本儿研究我们大荒的妖怪吗?我以为你对捉妖很感兴趣呢。”
“不感兴趣。”文潇否认得干脆。
“世间女子皆口是心非。”赵远舟笑笑。
文潇倾身,用匕首抵住赵远舟的下巴威胁:“你背地里打听了我多少事情!”
赵远舟笑:“如果不是我点名要求,恐怕以你‘虚弱无力,风吹就倒’的身子,这一辈子也进不了缉妖小队。”
文潇挑眉,反问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想加入了?”
赵远舟侧头躲开文潇的匕首:“看吧,话本里说得果然没错,女人啊,最爱口是心非。来这里之前,我就已经打听过了,文潇小姐致力于帮助妖怪,多次从崇武营眼皮子底下偷偷把妖怪放回大荒……你总爱说,‘人分好坏,妖也分正邪,’对吧?”
文潇眼中流光微动,注视着他。赵远舟的视线下移,盯住文潇腰上悬挂的缉妖司令牌,抬了抬下巴。
“而且你不是已经迫不及待地领了令牌吗,还说不想?”
文潇见问不出什么,不愿再浪费口舌,只露出一个假笑,起身就往外走。
赵远舟叫住了她:“我还知道,你是白泽神女的徒弟。”
文潇闻言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着赵远舟,眸光变冷。
“这有什么稀奇的,所有大荒的妖兽都知道我是新一任的白泽神女。在大荒,要比出名的话,我可不比你这个朱厌差。”
赵远舟笑了笑:“一个没有了白泽令和白泽神力的神女,确实很出名,众人皆知的一个大笑话。”
赵远舟一顿,神情不再玩世不恭,语气随之变得严肃,有风吹动地牢的火把,火光摇曳,赵远舟的面容隐匿在阴影之中。
“如果你师父赵婉儿看到你今日的模样,她会不会很失望呢?”
会吗?会吧。
文潇已无暇思考他说这话的用意,她忍不住思考了问题的答案。那个答案令她红了眼睛,文潇的手指悄悄蜷起,攥紧了衣袖。她看着赵远舟的脸,熟悉的感觉越发强烈,他为何会提起师父,他到底……是谁?
“我们到底有没有见过……”
赵远舟缓缓站了起来,覆盖在他脸上的阴影随之消失。
“这个问题,见面时,你已经问过一次了,要不你再靠近看看,确定一下?”
赵远舟一步步靠近文潇,俯身,彼此交错,距离相近,赵远舟身上的气息浮动在文潇的鼻尖。
好闻,陌生,又有点熟悉,或者说过了八年,文潇悲伤地发觉自己已经记不清大妖的气息了。文潇感到耳朵里是诡异的蜂鸣声,心中强烈一窒,不由得后退一步,捂住了心口。
“知道你身体为什么这么虚弱吗?因为白泽令不见了。”
文潇仍在尽力平稳她的呼吸:“我知道。不用你说。”
“那你知道,如果再找不回来,你很快就要死了吗?”
文潇震惊。
赵远舟继续道:“看来你师傅没和你说……上一任白泽神女赵婉儿死后,白泽令本该另行择主而栖,传承于下一任神女,然而白泽令却不翼而飞,至今下落不明。如今你身上神力全无,除非找回白泽令,不然你很快就会虚弱而亡,但我可以帮你。我从大荒来这里,就是来帮你找回白泽令的。”
文潇审视赵远舟:“我的确需要白泽令。那你呢?你要的是什么?”
赵远舟答:“我也要白泽令。”
文潇立即警惕起来:“你要白泽令来做什么?”
赵远舟轻笑:“别紧张,我要白泽令是因为神女迟迟不归,再拖下去,大荒就要完了。”
文潇许久没听到大荒的消息,平白生出些恍惚的感觉。文潇追问起大荒如今的情形。
赵远舟娓娓道来,白泽令丢失后,大荒不再稳定,上个月,大荒海面上仿佛海市蜃楼的昆仑山开始山崩,滚落巨石砸进大海,波涛汹涌,一派消亡景象。白帝塔塔顶石室中生长的高树已经枯萎,石碑上,远古留下的血液痕迹已经发黑发陈。石碑本是沉寂,却骤然震裂,白色光芒一笔一划雕刻出新的字样:“白泽未归,大荒将灭。”
如果要阻止大荒的崩塌,就必须找到白泽令。
赵远舟继续说:“赵婉儿死后,大荒神女缺位,护佑之力不在,昆仑山崩。安分的妖怪留在大荒等死,而乖戾残暴的妖怪,则闯开昆仑之门,来到人间。你义父想要查清的水鬼抢亲案,也是因此而起。我曾经立下誓言,守护大荒,将逃离大荒的众妖带回,还人间和平。”
最后一句,赵远舟说得眼含热泪,抬眼看向文潇,文潇冷眼旁观,面无波动。令赵远舟有些尴尬起来,不由埋怨:“我说得这么动情,你一脸什么表情?”
文潇答:“演过了,麻烦下次收一点,我也更好入戏。”
赵远舟擦掉眼泪,恢复如常:“好的。”
“世人皆知,朱厌出世,天下大乱。八年前你屠戮缉妖司,杀人无数,其中就有小卓的父兄……你浑身戾气,恶贯满盈,不像这么有责任心和正义感的……妖。”文潇语气无波无澜,但言辞犀利,满是质疑。
赵远舟被她批判得无言以对,索性颓废地在椅子上坐下来,他抬起头,眼眶发红,眼里竟然有些泪水,声音沙哑,似在压抑苦楚:“是吗,世人都这么认为的吗,连你也这么认为的话……”
赵远舟神情十分悲切,文潇的目光也软了下来,心中甚至还滋生出了内疚。
“对不——”
文潇道歉的话没说完,赵远舟神色一收,继续说道:“……看来我只能去和崇武营合作了。”
果然狗改不了吃屎!现学现卖,这厮油滑得很,险些真被他给骗了。
文潇冷笑:“你这话威胁不了我”。
赵远舟揶揄道:“你也威胁不了我。咱俩就这么僵着呗。一字决:耗。”
文潇清楚耗不得,但如果要合作,就必须要弄清楚他真正的意图,他不是大妖,就不可信。如果他目的不纯,恐怕搭进去的不止是缉妖司二十几条人命,天都或者人间,都要遭难。
文潇又拔出了短刀,赵远舟不为所动:“我不可能在一个坑里摔倒两次,你觉得我还会让你近我的身,拿小刀割我吗?”
赵远舟说完,忽地愣住,只见文潇手持短刀,却是用刀尖抵住了自己的脖子。
文潇盯着他,说道:“那这样呢?不管你最终藏着什么祸心,但你来缉妖司就是为了找我。如果我死了,你的计划满盘皆属。”
文潇刚才复盘了赵远舟来到缉妖司后的所作所为,皆有一个核心,那就是她。所以她也只有从自己下手,才能逼问出真东西。
赵远舟叹了口气,抬指,轻轻一划:“动。”匕首从文潇手里挣脱而出,朝赵远舟飞去,赵远舟伸手,长袖卷动,匕首被他握在掌心。
赵远舟神色严肃:“我想让谁死,谁就不可能活。反之,我想让她活的人,就不可能死在我的面前。”
赵远舟走到文潇面前,拿过她手里的刀鞘,把匕首收入鞘中,递给她。
赵远舟声音软了下来:“好好活着。”
“到底为什么?”
文潇心中有一串的问题。
“如我所说,我来,是帮你找回白泽令,为了你,也为了大荒。”
文潇从他平静的目光中找不出答案,也发觉不出说谎的痕迹。文潇深吸一口气,从怀中拿出纸,拆下发髻中的笔。
“立字据为证。”
士兵们发觉地牢之中一片寂静,忙过来查看,却看见文潇正低头认真在纸上写着什么,桌上墨碟中是红色的墨,像朱砂又像血,分不清楚。赵远舟坐在地上,单手托腮,姿态慵懒,总之两人此时相安无事。
但细看的话,赵远舟的手指缝里还留着血迹,不过他也不在意,他正毫不顾忌地盯着文潇,细细地看她写字的模样,对他而言,这样的文潇既陌生又熟悉,他嘴角隐有笑意。
文潇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笔也不停,头也不抬:“你一直盯着我看,是不是很紧张?”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胡说八道。”赵远舟立即否认。
文潇冷哼一声,起身直接把写好的纸举到赵远舟脸上。
“没有就签了吧。我认识一个很厉害的大妖朋友,他说过,用妖血立下的契约,如若违背,魂飞魄散。”
赵远舟嘴角勾起,拿下纸来细看。
赵远舟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他边看边摇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第一条,赵远舟不可用白泽令行邪恶之事,不能图谋不轨,包藏祸心,为祸人间,伤害生灵——你这是把能想到的贬义词都写上了是吗?”
文潇盯着他,真诚地反问:“怎么,很难做到吗?”
赵远舟不置可否,撇了撇嘴继续往下念:“第二条,赵远舟需向文潇传授妖兽知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全力协助文潇侦破缉妖司案件并保护文潇安全,并心甘情愿与之保持步调一致的同僚关系?”
赵远舟蹙着眉,抬头狐疑地看向文潇。
文潇一脸坦荡:“这可是最重要的一条,记清楚了。”
“哪条最重要?不作恶多端,还是保持同僚关系?不是……这不是我在要挟你吗?怎么变成你给我提条件了?”
文潇微笑,伸手作势要拿回契约:“不签算了,那就一拍两散,谁都别想好。”
赵远舟本想挥手间,用法术将名字写上,而后又觉得不妥。他径直站起来走到文潇面前,靠近她,从她头顶把笔拔了下来。距离太近,文潇身形不自觉一僵,赵远舟拿过笔,划过掌心,如利刃划破皮肤,鲜血流出,赵远舟用笔蘸血,在字据上仔细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后,交还给文潇。
文潇拿过来看,这妖的字迹竟还挺清秀。
“赵远舟……不行,以防万一,你再写一个朱厌。”
赵远舟愣了片刻,接过来,又乖乖写下朱厌二字。
文潇看了看字据上的两个名字,还是不放心,左思右想,抓过了赵远舟的手,按了个血指纹才作罢。
文潇看着三重保证的字据,终于心满意足,放心地笑了。这下,就可以寻回白泽令了吧,或许就可以让一切回归原本的秩序,从此免去许多悲剧。
赵远舟抱臂而立,似无奈苦笑,但眼中没有埋怨,只静静看着她。
许久未见了。
精致风雅的庭院,廊檐交错穿行,一间四方房间,陈设简单却穷工极巧。卓翼宸端正坐在窗前,用洁白的帕子悉心擦拭着云光剑,他的神情专注而平静,窗外的光笼罩着剑身,发出柔和的白光。一名缉妖司士兵端着放了三块令牌的托盘,走到卓翼宸身边,毕恭毕敬。
“大人,范大人送来三块令牌。”
卓翼宸放下剑,起身,拿起中间那块令牌端详。随后又拿起另外两块令牌,却发现两块令牌下压着小纸条,上面分别写着两个名字:裴思婧,白玖。
“下去吧。”卓翼宸支走了士兵,独自摩挲着手里的缉妖司令牌,思索着一些事。
昨日从地牢出来后,卓翼宸又被范瑛召去。卓翼宸清楚,他也是为了说服自己让赵远舟加入缉妖司一事。
范瑛提及了卓家祖辈冰夷曾诛灭恶妖应龙之事,并找出了一份古籍给卓翼宸看,那上面记载应龙有窥见未来的神力,他曾预言每一任继承云光剑的冰夷后人,都将诛杀当世的极恶之妖,应龙的预言从无差错,准确说,那不是预言,而是诅咒。所以,卓翼宸杀掉朱厌,是必行之事,不急于一时。
卓翼宸一声苦笑,若杀朱厌复仇也算是诅咒,他求之不得。
房间里又传来了脚步声,卓翼宸回头,来人是文潇,她还拎了一个精致食盒。
“我专程带了清风楼的玉露团,小卓你最喜欢吃的。”
卓翼宸知道她这次来的目的,毕竟她一来,卓翼宸便看到了她腰间明晃晃的令牌。她这是打定主意要加入缉妖司组建的小队了,即便知道这样,卓翼宸还是忍不住开口:“你一定要加入缉妖司先遣小队吗?”
文潇反问:“不好?”
卓翼宸神情急切:“当然不好,妖兽凶残,太过危险。”
文潇将食盒打开,一盘一盘拿出来放在桌上,点心晶莹剔透,清香四溢。
文潇笑笑:“有小卓在,怕什么呢?你会保护我的啊。”
“我当然会保护你。只是……”只是他怕万一有闪失呢,万一有他也护不住的情况呢,卓翼宸握紧了剑,他说不出口,他无法自私地要求文潇不参与这次行动,他该做的是更勤奋练剑,这样才能护得住她,也能让她去做她要做的事,即便有危险,他也会为她兜底。
文潇见卓翼宸愁眉不展,便安抚道:“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在找白泽令,努力许久,毫无线索。如今朱厌出现,愿意帮忙,多好的机会啊。且我与他用妖血签订了契约,他不敢违背。”
卓翼宸迟疑:“可信吗?”
“他不可信,契约可信,这法子是我一个朋友说的,那个朋友,也可信。”
卓翼宸抿了抿唇,紧蹙眉头道:“这世间我只信你,你说可信,那就可信。”
文潇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才多大,别总是愁眉苦脸。”
卓翼宸下意识辩驳:“我下个月虚岁二十四了,何况,你也没比我大几个月。”
“你四十二了我也是你小姑姑,我与你父亲平辈,给你面子才没让你喊我小姑姑的。”
“我……”卓翼宸开口还想辩解什么,嘴里已被文潇塞进了一枚玉露团。卓翼宸沉默着吃掉玉露团,随后起身拿着云光剑走到架子旁边摆好,他凝视着长剑,依旧心事重重。
文潇看着他的背影,叹息:“我知道你过不了你心里的那一关,杀父弑兄之人,却要一起同行作战,朝夕相对。小卓,没人有权利要求你必须接受这个令牌,你为缉妖司付出得已经很多了,这里原是你的祖宅,你从小长大的家,你都愿意捐出来做新的缉妖司……”
卓翼宸打断文潇:“我父兄死后,这里就只是一座空寂的宅子,不是家。我一个人在这里浑浑噩噩,虚度光阴。你们来后,多了些人气,比以前我一个人时好多了,该说感谢的人是我。”
文潇心中不忍,刚才她说出小卓会保护她时,他没反驳,可见心中已有了决定。即便不加试探,她心中也能猜到小卓的决定,就像小卓一定也能猜到了她会为了白泽令而不顾危险加入这个队伍。
可正因为猜得到,文潇心中才更加不忍,他做出这个决定,一定是考虑了范大人的安排,考虑了缉妖司与崇武营的对抗处境,也考虑了只有她一人加入是否会有危险……小卓总是如此,将许多责任都压在了自己身上。
“我同意他加入缉妖司。”卓翼宸转身时,已将情绪收整好。
“你不用担心,我考虑了很久,也有这么做的道理。既是同僚,我会暂将仇恨搁置,但我不会忘记。若有合适时机,我定会杀他复仇。”
文潇沉吟片刻,叹了口气,而后笑盈盈地指了指玉露团。
“还吃吗?”
卓翼宸也松了口气,坐回到窗前,拿起玉露团品尝。
“对了,你为何单独去地牢见赵远舟?”
文潇见连他都抿唇为难,便知道这事无法与她言说,便借此故意打趣卓翼宸,想逗他开心。
“噢,我知道了,你和赵远舟有问题。”
卓翼宸抬眸,见文潇一脸坏笑。卓翼宸看着文潇无奈笑道:“我和他是有秘密。”
他指了指自己的头,笑道:“你,才是有问题。”
咚!什么掉落在地上的声响。卓翼宸拿起剑,立即出去查看。
花园里,掉落在地的是一颗未熟的桃子,抬头向上看,枝繁叶茂中,赵远舟正悠闲地坐在树上吃水果。
文潇调侃道:“果然是猴。”
赵远舟立刻把手上的桃子丢了,从树上翻身飘然跃下。
“你们这缉妖司虽然看上去穷,地方倒是挺大,前面办事后面住人,包吃包住,倒是省得我再找地方落脚了。”
卓翼宸侧头,问文潇:“他怎么被放出来了?”。
赵远舟上前一步,强行挤进二人中间,左右挽起两人的胳膊。
“不是组建了小队吗,我怕你们甩下我,就跟来了。”
文潇抽回自己的胳膊,笑着说出了骂妖的话:“竟然跟踪我,不要脸。”
赵远舟顺势两只手一起抱紧卓翼宸的胳膊:“卓大人着急破案,我帮大家节约时间,还不好啊?还差几个人?”
卓翼宸深呼吸几次,才克制住拔剑的冲动,他用力甩开了赵远舟,虽是回答赵远舟的话,眼睛却瞟向一旁,看也不愿意看他。
“还差两个……正好是我最不擅长对付的两种人……”
赵远舟追问:“哪两种?”
卓翼宸答:“一个女人,一个小孩儿。”
赵远舟故意将头伸到卓翼宸面前与他对视,笑容满面:“果然,‘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交给我吧。”
天都的演武场当中有一个木头搭出来的空房子,没墙没瓦,没顶没门,只有房梁和柱子。房梁上高高低低,前前后后挂着几十条粗布,布的尽头皆栓着一坛坛酒,此刻,这些酒晃晃悠悠,在空房里来回晃荡。在空房子的最里侧,是一坛特殊的装在红色瓷器里的酒,而空房的一头,站着一个英气十足的女子,一身暗色窄袖劲装,英姿飒爽,手持长弓,便是裴思婧。她与作为箭靶的红色酒坛中间,隔着几十坛高高低低,用布条悬挂的酒坛。
演武场围了许多看热闹的练武之人,他们小声议论着,其中有人认出了她,大赞她的箭术一绝,但更多的人是在等着看她的笑话。一人走上来,给她的眼上蒙着一条绸带,原来她不仅要隔几十个酒坛射中箭靶,还要蒙眼。四下议论立即变小,有低低的惊叹声传入裴思婧的耳中。
无论质疑还是惊叹,裴思婧的脸上始终看不出多余的情绪,她抬手拉弓,屏息凝听,视觉封闭之后,听觉放大了很多,连风都似乎变得清晰起来,只是……太静了。
裴思婧猛然拉下眼睛上的布条,惊讶地发现围观的人都倒地呼呼大睡了起来。只见柱子后走出一年轻貌美的女子,裴思婧立即拉弓瞄准了她。
“你是谁?对他们做了什么?”裴思婧的声音有着女子少有的魄力。
“裴大人,在下缉妖司,文潇,有兴趣聊两句吗?”文潇笑容温婉,人畜无害。
裴思婧冷面相对:“没有。你赶紧把他们唤醒,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文潇继续道:“一个月前,昆仑山下有妖物屠村,你奉命剿灭妖邪,原本有功当奖,可你却因此案深受打击,丢了军职。”
裴思婧微眯凤眼,有些恼怒:“你查我?”
“但其实我知道,裴大人是主动辞了军职,并非受罚。”
文潇的这句话倒令裴思婧有些意外,她主动请辞的事,非崇武营内将领,无人知晓,眼前的女子面生,不曾见过,她是怎么得到消息的?
文潇继续道:“你一直无法释怀,因为你不能确定被你亲手猎杀的……真的是妖吗……你不想弄清楚你的困惑吗?”
裴思婧直言不讳:“我查过了,一无所获。我辞去官职,就是为了不想再牵扯进这些事里。”
文潇立即道:“我们可以帮你。”
裴思婧迅速抓住了话中的另一重点:“你们?”
突然,裴思婧身后几十个酒坛像是被神秘的力量牵引,开始左右晃动。裴思婧立即转身,见到红色酒坛旁站着一个面容英俊的黑衣男子。
赵远舟笑着指了指自己:“我们。但主要是我。她,靠不住。”
文潇实在懒得理这只猴子。
裴思婧冷笑:“我都查不出来,凭什么你可以?”
赵远舟抬手念咒,唇边轻轻一字:“破。”几十个酒坛瞬间爆炸,水花飞洒。水光闪烁粼粼之中,映照着赵远舟越发妖冶的面容,他眸中猩红光波流转,发丝如海藻无风浮动。
“因为我是妖。人不知道的事情,我知道。”
裴思婧的心有些动摇,手却将弓箭抬得更高,弦被拉直。
转眼间,赵远舟身形便闪现至她的耳边,轻声说道:“你弟弟的事情,我也知道。”
裴思婧极力克制,但紊乱的呼吸,扩张的瞳孔早已被赵远舟收进眼底。赵远舟趁此机会不由分说地将令牌塞到了裴思婧的手里。
裴思婧蹙眉看着手心那块写有“缉妖司”三字的令牌,僵持了一会儿的手心,终于还是握起了那枚令牌。
见完裴思婧,赵远舟和文潇又急匆匆去寻名单上的另一个人:白玖。准确地说,急的只有文潇,赵远舟倒是不急,一会儿拉着文潇要去酒楼,一会儿又要逛逛天都的店铺,文潇起初态度还算友好,后面便态度友好地举起了短刀,赵远舟这才老实。
两人步入济心堂所在的街巷时,已是落日时分。天放晴后,落霞染遍天际,橙红一片。
赵远舟将头凑过去看文潇手中拿着的文书。
“十三岁?还没我膝盖高吧?能行吗?我可不想再要拖后腿的人了。”
文潇道:“别看他年纪小,医术很是高超。不仅会诊人,还会诊妖。”
文潇眉头一蹙,猛地合上手中的文书,看向赵远舟:“等等,再?你把话说清楚。”
赵远舟立即转移话题,探头向前看。
“哎呀!那不就是济心堂吗?你刚才说……他还会诊妖?”
济心堂一半药铺,一半后堂,后堂竖着一张屏风,屏风之后则是问诊室,屏风为一片白色绢纱,隔着绢纱,对面患者人影朦胧,只能看个大概,患者自然也看不清对面医官。屏风上有一小洞,方便病人伸手,切脉问诊。这是白玖为自己特制的,他虽医术高超,但因为年纪小,免不了被质疑,有了这个屏风相隔,则少了许多麻烦。
此刻,赵远舟就坐于屏风一侧,撩起袖子,将手臂从小洞伸了进去。对面的医官手指一搭,开始诊脉。
片刻,传来医官的声音,那声音乍听似是成年人,细听就能听出嗓音是被刻意压低的。
“恭喜夫人,此脉按之流利圆滑,是喜脉呢!”小医官的语调轻快。
喜……喜什么?
赵远舟冷着脸开口:“夫人?你这个庸医。”
那边听见赵远舟的声音后,也是一惊,忙凑近屏风看了看,而后又将手指搭上了赵远舟的脉搏,医官又压着嗓子喃喃:“不对啊,我诊脉怎么可能有错,你怕不是女扮男装吧?”
赵远舟憋了一口气,回头看向文潇,那眼神是在控诉这小孩到底行不行啊?文潇憋着笑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再耐心等等看。
不等赵远舟回答,一阵窸窣声响,小医官又道:“待我拿金针试试……”
听闻要扎针,赵远舟忙要缩回手,不料对方反应更快,死死抓着他的胳膊,非要诊断明白。一针下去,小医官低声自语:“虽有生气,但黄钟之术脉搏气口应是九分,你为何只有一分?除非,除非你不是……人!”
正逢此时,赵远舟起身绕过屏风,探出头露出笑容,刚好故意露出他的尖牙。
赵远舟道:“嗯,医术果然不错。”
屏风另一侧是个清秀可爱的少年,只是原本他该端坐在椅子上,此刻他被吓得跌坐在地,手中抓过金针,对着赵远舟一通胡乱比划着。
“你、你是妖!你别过来!我的金针很厉害的!能斩妖除魔!”白玖清脆的嗓音中带着浓重的哭腔,毫无震慑力。
白玖低着头比划了一会儿,突然发现没动静了,他小心地睁开眼,那只妖不见了,面前却站着一个身着白衣的姐姐,白衣姐姐朝他递过来了一块令牌。
文潇道:“白玖弟弟,我是缉妖司的典藏,名叫文潇,我想邀你加入缉妖司。”
白玖还有些懵,先是环顾四周,确认没看到刚才那只妖的身影后,才放心与文潇说话。
“缉妖司?选我?”
“白玖弟弟,我知道你不愿意加入缉妖司,但是,如果我告诉你——”
文潇正准备按照根据之前调查过的文书内容说服白玖,对方却先一步打断了她。
“谁说我不愿意?我可太愿意了!我竟然被选上了,娘亲,我出息啦!”
白玖拿过缉妖司的令牌,蹦蹦跳跳地跑远了,徒留文潇站在原地。
赵远舟从柱子后走出,笑嘻嘻地提议:“今天很顺利嘛,咱俩去庆祝下?”
“先回缉妖司复命。”
文潇脚步轻快,说话间已先一步走了出去。
赵远舟看着文潇走远的背影,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心中直呼冷酷无情!
随后长腿一迈,大步跟了上去。
约定时日一到,白玖就背着他的药箱和包袱来缉妖司报道,腰间一枚缉妖司的令牌十分显眼,走路时,一身家当随着他丁零当啷作响。
白玖站在缉妖司大门口,抬头看着“缉妖司”三个大字,心潮澎湃。
“哇,这就是传说中的缉妖司啊!”
赵远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白玖背后,顺着白玖的目光看向缉妖司的牌匾,目露不屑,破大门破牌匾,有什么可“哇”的。那牌匾前几日还满是灰尘,结了蛛网,要不是他,看着比现在还要更落魄。
白玖毫无察觉身后突然出现的赵远舟,自顾自地嘀咕。
“也不知道去了会不会见到他。”
“小鬼,你要见谁?”
赵远舟猛地出声,白玖被吓了一跳,闪身一躲,就看到了身边笑嘻嘻的赵远舟。
妖!是那日找他来看病的妖!白玖拔腿就要跑,但转念一想,他人就在缉妖司门口,有什么怕的!要怕也是这只妖怕才对,而且……白玖摸了摸腰间的令牌,底气更足了。
白玖叉着腰质问他,理不直气也不壮:“怎么又是你,你走路都没声音的呐!”
赵远舟反问:“你怎么不进去?在门口磨磨蹭蹭的。”
白玖眼睛转了又转道:“我要先观察情况。”
赵远舟疑惑:“缉妖司有什么好观察的?”
“你没听说吗?缉妖司里有只千年大妖,青面獠牙,相貌丑陋,还会吃人!说不定也吃普通妖!”
话是不假,但此刻说出来,白玖主要是为了吓唬赵远舟这只“小妖”。白玖见赵远舟若有所思状,想是他的话生效了,心中感慨,果然他很适合缉妖司啊,能动口不动手,也是一种本领嘛。
但赵远舟想的是,是谁传他相貌丑陋?
赵远舟看着白玖,笑容越发邪恶,他舔了舔唇,道:“嗯,我还听说他一口就能吃一个小孩儿?”
白玖自豪地指了指自己腰间的令牌:“没错,我就是缉妖司的,我亲眼所见!当年缉妖司的众多高手都纷纷倒地了,只剩下我一个,我那时候害怕极了,但我还是勇敢地上前和那个朱厌一番恶斗,哎,最后只能说,险胜。”
赵远舟听得“目瞪口呆”,年纪小,口气大,八年前,五岁,险胜?他怎么没有这段记忆?
白玖见这“小妖”已被震慑,踮脚拍了拍“小妖”的肩:“别看我个子不高,那是因为我才十三岁……哦,也别看我年纪小就小瞧我,我很厉害的!你还是,赶紧走吧,本大人,既往不咎。”
“卓统领既然选了你,那你必然有过人之处。”
文潇说着话,从缉妖司内施施然走出。
白玖闻言惊得睁大了眼睛:“天哪,竟然是卓大人选的我!我崇拜的偶像选的我!”
文潇温婉一笑:“走吧,我带你去见小卓大人。”
白玖背着一身家当,立即上前,眼角眉梢抑不住的兴奋:“谢……谢谢姐姐,你人真好。”
文潇回头看了眼站在原地的赵远舟,全无温婉,只有不满。
“大妖你怎么回事,这么晚才到。”
文潇的叫法让赵远舟的心陡然漏掉一拍。
“大、大妖?哪儿?”白玖害怕地四处张望。
文潇指了指赵远舟:“他啊,大妖朱厌。”
白玖脖子僵硬地转动,看向赵远舟,心跳如雷。赵远舟嘴角一勾,忽地闪现至白玖面前,又故意露出一颗尖牙吓唬他。
白玖眼睛一翻,腿一软,直接倒在地上,滚下了楼梯。只是,这滚落的路线十分固定,速度也十分稳定,就沿着台阶一阶一阶慢慢滚下去……滚下台阶后又朝着离缉妖司越来越远的方向用力滚去……
“演技比我还浮夸。”赵远舟已经看不下去了,长腿一迈,一把将白玖抓起来,扛在肩膀上,往缉妖司里走。白玖登时如一只兔子般在赵远舟肩上拼命蹬腿,吱哇乱叫。
“放开!放开我!救命啊!”
……
白玖一路被扛进了议事厅,想死的心都有了。
赵远舟就坐在了他身侧,他一起身,就会被按回去。白玖感觉自己连呼吸都十分困难,额头豆大的汗珠不停冒出。
文潇笑着安抚他:“你不用这么害怕,赵远舟只是没正经,爱吓唬人,他不吃小孩儿的。”
白玖开口,声音都颤抖:“他、他不是极饿之妖吗,那么饿,怎么能忍住不吃人?”
文潇闻言笑出了声。赵远舟浓眉一挑,扭头不可置信地盯着白玖,他在胡说什么?
白玖被他充满杀意的目光吓得两眼一闭,活着更好,死就死吧。
直到卓翼宸和裴思婧也走进了议事厅,白玖才睁开眼睛,宛如重生。
“哇,卓翼宸大人?!还有传说中冰夷族的云光剑!妖是不是都害怕这把剑啊?大妖也怕的吧?”
赵远舟不屑冷哼,他才不怕,赵远舟正欲反驳,却发现白玖早已经溜到了卓翼宸身旁,紧贴着他坐着。
卓翼宸对着白玖点头示意:“你好。”
白玖一脸傻笑:“啊……你好……”
文潇想着裴思婧是与小卓一同进来的,应当不需要介绍了,便起身为裴思婧介绍白玖:“裴大人,这是新来的医官白玖。”
白玖立即乖巧起身打招呼:“姐姐好。以后就要劳烦姐姐多关照了。”
裴思婧看向白玖,视线有一刻恍惚与柔软,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演武场,那时弟弟裴思恒来找她时,也是如此朝她鞠躬行礼,也是说姐姐好,也是劳烦她今后多关照……只是……裴思婧的眼底划过深切的悲伤之情。
回过神时,裴思婧冷着脸将缉妖司的令牌拍在了桌上。
“我不是来加入你们的,只是为了还回这块令牌。缉妖司的声望和两界的和平,都与我无关。”
文潇一怔,有些着急:“不是说好了么,我们帮你查弟弟的事,怎么突然反悔了?”
裴思婧撇了一眼文潇和赵远舟,直言:“一个极恶之妖和一个弱不禁风的姑娘说的话,我并不相信。”
裴思婧说完,转身便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文潇忙跟了上去,正想开口劝导时,令一个阴气沉沉的声音先一步打断了她要说的话。
“不相信就对了,缉妖司都是些没本事的人,还想插手崇武营办案,没那么容易。”
甄枚带来的一队人马迅速填满了缉妖司的院子,他负手站在队伍前,神态嚣张肆意,话语极尽嘲讽。
“卓大人现在威风凛凛,怕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当年缉妖司被朱厌杀得溃不成军,是崇武营临危受命,缉妖诛邪,守卫了苍生。怎么,不记得了?现在你们这群丧家之犬,看危机已过,岁月太平,就又蠢蠢欲动,妄图重振缉妖司,这是将我崇武营大将军置于何地?”
文潇早已痛恨崇武营滥杀无辜的行径,如今听到甄枚这般冠冕堂皇地将缉妖诛邪,守卫苍生的话挂在嘴边,更是压抑不住心中怒火。
“崇武营在缉妖一事上心狠手辣,粗暴凶残,甚至伤及无辜人命,有悖律法,早就不应该让崇武营独断专行。”文潇全然不见平日的柔弱与温和,话语掷地有声,皆是怒意。
甄枚冷哼:“妖生性残暴,为免除后患,自然宁可错杀,不能放过。崇武营行事,自有向王殿下与大将军定夺,何时轮得到你缉妖司多管闲事?”
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
“那崇武营私建地下黑市,买卖妖兽皮毛骸骨,牟取暴利,还以猎妖为名,强征壮丁,强占民宅,这些,向王殿下都知道吗?”
众人寻声看去,说话的是范瑛,只见他手捧一卷文书,不紧不慢地走过来,身后跟着缉妖司的士兵们,士兵迅速散开,列阵防御。
范瑛笑着拱手客气地朝甄枚行相见礼,四目相对,双方心中对彼此近日的举动都了如指掌。
这些日,缉妖司已将崇武营的罪证全部搜集完成,按掌握的证据来看,崇武营按律当重罚,但从眼下局势来看,除崇武营外,再无势力可约束从大荒溜进人间的恶妖,即便此时参崇武营,也可能会被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而缉妖司在此时成立了缉妖小队,就是为断了崇武营的唯一性。两个部门多年的暗中较劲,这次直接摆上了台面,自然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局面。
甄枚目光一冷,随即哈哈大笑着挥动袍袖,他身后数十个士兵张弓搭箭,箭头都裹着黑色油膏油布,整齐划一地瞄准了议事厅。甄枚掏出一个精巧的火折子将身旁那个士兵瞄准的弓箭点燃。
只要毁了缉妖司,哪儿来的人证物证?
文潇不怀疑甄枚会真的直接放火烧了缉妖司,他为人疯癫,行事狠辣,简直像一条没栓链子的疯狗。
文潇怒道:“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你竟然想杀人放火?”
甄枚伸手笑着指了指四周:“缉妖司年久失修,天气燥热,引了山火,众人被困火海,不幸遇难,和我有什么关系?”
话音刚落,一团白光破空而至,擦过甄枚的华服,将他身侧那枚燃烧着的箭头斩断。卓翼宸收剑回鞘,速度太快,众人都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的动作,只见到那箭头掉落在了地上。
甄枚先是一惊,看着被利刃划破的衣袖,又对上了卓翼宸浓浓杀意的双眸,那意思很明显,他敢放火缉妖司,卓翼宸的剑就会在瞬间之内,取了他的首级,谁也护不住他!
甄枚嘴角咧开,疯,够疯,有趣!他盯着卓翼宸的眼睛,笑着抬手,所有弓箭手拉弓引箭,箭头都已经被点燃。数十枚燃烧的弓箭已经箭在弦上。
“想烧缉妖司,问过我了吗?”
一直靠在议事厅里面看戏的赵远舟,信步走出。
甄枚不耐烦道:“你什么东西!”
赵远舟指了指自己:“妖。”
甄枚不悦:“妖?那更该死!”
是该死,赵远舟抬手,低语念咒:“逆。”拉弓的士兵们不受控地调转方向,全部瞄准了甄枚,甄枚脸色一变。
赵远舟补充道:“忘了告诉你,我就是心情不好就杀人泄愤的恶妖朱厌,我现在心情非常差。”
朱厌!他是朱厌!甄枚感受到了久违的恐惧,他习惯了当人上人的日子,也习惯了崇武营的力量凌驾于妖兽之上,那些性命他想取便取,想怎么杀就怎么杀,如碾死一只蚂蚁,简单得都无趣了。这样的日子过了太久,他都忘了崇武营的确对那些小妖来说是强者,但对于朱厌这种大妖而言,他才是弱者,朱厌取他性命,易如反掌。源自本能的恐惧夹杂着一丝兴奋冲击着甄枚的大脑。
“范大人手下留人!”
这声音浑厚有力,话是商量的话,但语气确是命令。
一个武将模样的人背着手,带着两名随从,大步从前庭院子的另一头走过来。甄枚见到来人后,喜出望外,立即弯腰作礼,拔高音量,极尽谄媚。
“吴言大人,您怎么来了?”
吴言开口,极具威压:“范大人派人通知,说给向王准备了‘礼物’,我自然是来替向王亲自迎取。”
范瑛行过礼后,将手里的文书递给吴言。
“八年来,崇武营为猎妖所杀无辜之人有近七百名,名单及相关证据皆在此处,请大将军过目。”
吴言接过,却是看都没看,将证据往旁边士兵燃烧的箭头上一扎,册子瞬间燃起火苗,将证据烧尽。
范瑛不动声色,吴大将军与甄枚同是向王的人,吴言职级又高于他,他不能说什么。但既是重要证据,自然会备份,而被烧的这份就是备份。原件早已在今晨托人暗中快马加鞭送至丞相府内。想必这会儿,丞相早已看过,并有了盘算。待到时机合适时,这份证据就是一把刺开向王势力的利刃。
吴言又继续道:“这份‘大礼’我替向王收下了。向王已经明白缉妖司意图重振的决心,已经同意你们接替崇武营,彻查水鬼凶案了。”
吴言顿了顿,目光瞥向缉妖司众人:“但我们最好也丑话说在前面,既然交给缉妖司彻查,那这个案子如果出现任何失控,或者引发灾难,那就不是崇武营的问题了。责权划分清楚,井水不犯河水,你们闯了祸,我们不负责。范大人,如何?”
“那是自然。”范瑛答复。
“口说无凭,立下字据。”说完,吴言回头,他身后的一个随便递上卷轴。
吴言摊开,念道:“缉妖司在此向向王请命,彻查水鬼凶案,不可伤害百姓,不可怠慢拖延,缉妖司当全力以赴,侦破此案。”
吴言念完,把卷轴递给身边随从,身边两名随从一个捧着卷轴,一个捧着红色印泥,朝台阶上的卓翼宸他们走过来,站在低一级的台阶上恭敬举起卷轴。
吴言道:“各位画押为证,我也好带回去,给向王一个交代。”
赵远舟以自己为妖身,画押也不作数为由,拒不画押。吴言也不为难,他的目标本也不是赵远舟,而是缉妖司。除赵远舟外,其余人没有理由推辞。吴言的随从将卷轴与印泥呈上,并小声提醒众人印在卷轴末尾即可。
吴言将目光投向原地不动的裴思婧,甄枚上前开口向吴言解释。
“刚刚听她说,她拒绝加入缉妖司,应当不用画押了。说来,缉妖司果真无用,连崇武军不要的狗,都看不上缉妖司。”
挑衅的话让缉妖司众人均是脸色一沉。
裴思婧突然上前,猛地在卷轴末尾按下手印,转而询问身后的文潇:“听到了吗?有狗叫,吵。”
文潇先是一愣,而后看着裴思婧不悦的神情,忍不住笑了。
甄枚抽出侍卫的刀,作势要上前,被吴言伸手拦住,吴言抬手示意收兵,转身大步离开缉妖司,只留下句:“那就静待各位的好消息。”
大队人马来得快,去得也快,院子又恢复了原本的寂静。
众人在议事厅分坐两侧,卓翼宸将案件文书发给众人。
“这是关于水鬼案的所有卷宗,你们先看一下,这几天收拾收拾行李,随时准备出发。”
众人低头,翻开卷宗,研究案情,厅内只有翻阅卷宗的刷刷声响。
那张摊开的卷轴,就放在卓翼宸右手边不远处的桌面上,卓翼宸心中总隐隐有些不安,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直觉那卷轴有问题。
卓翼宸合上卷宗,把那个卷轴展开细细看,上面的字迹和吴言念到的一样,并无异常。
文潇注意到了卓翼宸的动作,同样面露担心:“小卓,你也觉得事有蹊跷吗?大动干戈来此,不像是就为了让我们画个押。”
两人一前一后,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摆明了是布的局。
赵远舟淡道:“应该说,整一出戏,就是为了我们画个押。”
白玖立即开口:“你又没画押!”
赵远舟无语:“谁说我没画,我画的是另一份。”
赵远舟的目光看向了文潇。
为了让画押更顺理成章吗……卓翼宸的脑中闪过了些什么,他闭目仔细回忆整件事,直到停在吴言随从的那句提醒上。
卓翼宸心脏猛地一缩,惊道:“印在卷轴末尾即可,这句话不对!”
卓翼宸忙去看卷轴末尾与画押处之间的那块,而原本空白的地方,在众人的注视下,竟渐渐显现出墨迹,仿佛纸张背后被墨水浸润。
白玖不解:“这、这纸怎么还会自己用墨写字!”
文潇惊道:“这不是墨,这是血……孟极……孟极的血……大荒有兽,其名孟极……其状如豹,而文题白身。善隐身,死后,方会显形。”
所以,孟极现在恐怕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