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潇……文潇……”
混沌中,有人在耳边轻轻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海水、礁石、血迹、白衣……破碎的记忆闪过,天地景色割裂,变幻几番,扭曲变形,直到文潇看见戴着面具的大妖蹲下身子,静静地注视着她。
喧嚣的风停了,浪静了,大荒静得像凝固了般。
大妖抬起修长的手指,轻捏住面具下端,手指上的血迹沾到了面具之上,他缓缓抬起面具……皮肤苍白,薄唇红似噙血。他缓缓地勾起唇角,露出白齿,鬼魅一般。
忽地,一个雷滚落炸裂在文潇耳边……
文潇猛然从书案上惊醒,卷藏馆外,急雨潇潇,滚雷不断。一阵凉风吹进,吹得四周书页哗哗作响。
又梦到那不守信的大妖了。
一名微胖的典藏官急忙放下手中的书卷,跑去找砚台将被吹起的书卷压住。扭头间,他才发现文潇正呆坐着,双目失神,两行鲜血自她的鼻中流出。
典藏官被吓了一跳,忙用手在鼻子处比划着:“哎呀,文、文典藏你怎么又……”
文潇习以为常,用绢帕擦了擦鼻血,就起身急步离开了卷藏馆。
“我有事出去一下!”
“走后门!别被发现你又偷溜了!哎……”典藏官急忙冲着她的背影嘱咐。
“知道了,知道了,放心……”文潇的声音已然渐行渐远。
天都的这场雨,真是来势汹汹。
文潇撑起一柄竹伞,如今她早已褪去了少女的青涩,肤如凝脂,眼似水杏,娇而不媚,青丝发髻,没什么繁复的头饰,只是在头上很奇怪地插了支笔当发簪。
暮去朝来,朝来暮去,转眼间,已是文潇来缉妖司的第八个年头。
在她来之前,缉妖司出过一件大事。八年前神女离世,白泽令下落不明,许多妖趁乱偷逃出大荒。
其中最臭名昭著的便是极恶之妖朱厌血戮缉妖司,一夜之间,缉妖司内尸如山积,血流成河,连下半月的大雨也冲刷不散浓厚的血腥气。那其中,就有现任缉妖司统领卓翼宸的父兄。
自那之后,缉妖司日渐式微,崇武营夺取了原属于缉妖司的职责。
今年缉妖司兵力更加紧张,后门根本无人看守,文潇从后门离开,转入一条小巷。
文潇缓步行走,四下寂静,行人寥寥,两侧的青瓦木楼被雨浸透,飞檐滴水成线,绿藤青藓倒是分外翠绿。
急风扑面,文潇嗅了嗅,潮湿中裹挟着清新的草木气息,还有……香喷喷的面味。
汤锅冒着白色热气,面摊老板钻进雨中将淋在雨中的木桌椅往回收,边收边哀叹再下雨,这生意就没法做了。
油布雨棚只容得下一张桌子,此刻,一个头戴斗笠连缀黑色的纱巾遮住头脸的粉衣少女坐在桌边,怡然饮茶。文潇循着面香味儿进了雨棚,收了伞。
“一碗素面,谢谢。”文潇自然地坐到了粉衣少女对面。
面摊老板热络地应着,他正愁没生意呢,这就来了,于是欢欢喜喜地去煮面。
转眼间,一碗冒着热气的面摆到文潇面前,汤色清亮,泛着油星,上铺几片菜叶,撒了把细葱。黑纱后的眼睛正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文潇的举动,文潇只自顾自地拿起桌上的瓷瓶,上挂一枚小竹片,写着“糖”。
文潇看着竹片,似有苦恼,便抬头询问:“劳烦妹妹,我不认字,请问这写的是盐还是糖啊?”
粉衣少女倾身,细看那字后,一声轻笑,回答清脆:“盐。”
“谢谢妹妹。”文潇拿过调味瓶,倒进面中。
黑纱轻飘飘地被风吹开,可窥见少女娇俏可爱的面容,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圆圆的脸上,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嘴角一抹狡笑。
文潇也看着少女,笑问:“妹妹生得娇俏,为何却戴着面纱斗笠?”
“这艳阳曝晒,我怕把脸给晒黑,多少珍珠粉都涂不白了。”
文潇看着雨棚外瓢泼大雨:“有道理。妹妹拿一双筷子给我呗?”
粉衣少女竹筒里抽出三根筷子,递给文潇。
递过瞬间,少女的手腕猛地被文潇用力攥紧,筷子当啷掉落桌面,她瞳孔一缩,旋即用另一只手力震木桌,掉落的筷子凌空,直朝文潇的面门飞去。
文潇身形一闪,粉衣少女转身要逃,文潇冰凉的手指灵活一绕,蛇一样牢牢拉住了她,少女吃痛,回身忙将桌上的茶盏,茶壶一并扔了过去。
慌忙中,少女头上的斗笠掉落,浓密发髻中,竖起两只毛茸茸的长耳,灯笼般的红目中满是惊恐。
文潇的身影轻巧地越过木桌,少女还没来得及逃出雨棚时,就又被文潇扣住了脉门,这次她痛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愤愤地看向文潇。
文潇仍淡淡笑着:“果然,越漂亮的小家伙越会骗人。”
“明明是姐姐先骗人,你头上插着笔,却说不识字,可比我坏多了。”粉衣少女鼓起腮帮子,很不服气。
文潇不恼,但扣着脉门的手丝毫不松劲,另一只手一抬,一拂,极优雅地将一把粉末撒向粉衣少女。
“你……这是什么?”粉衣少女直觉不妙。
“居家必备迷药,涣灵散,百试百灵,可治谎病。”
文潇松开了她,笑容温婉纯良,音调柔和悦耳,语气却理直气壮。
下三滥!没天理!粉衣少女心里正骂着,顿觉视线模糊,身体也使不上力,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文潇俯身将粉衣少女绑好,以防她回缉妖司的途中逃走。随后,文潇将面钱放在桌上欲走,但瞥见被吓晕在地的老板后,于心不忍,又追加了几个铜板作为精神补偿。
两条街巷外,人烟稀少处,有一座四方旧宅,掉了朱漆的大门上有一黑底金字牌匾,书“缉妖司”三个大字,正是缉妖司的大门。只是牌匾蒙了厚灰,又结了层层蛛网,那三个金字也黯淡了许多。
一个男子撑伞正望着这块牌匾。
男子身形高大,身姿挺拔,一袭黑色长袍,雨水顺着伞的边缘滴落,伞缘轻轻抬起,皮肤苍白,唇红似噙血,男子缓缓地勾起唇角,露出白齿,鬼魅一般。
他握着伞柄的手指转动了一下伞,伞边缘装饰着的一些小坠子铃铛,发出叮铃脆响。惊醒了正靠着落地灯柱打瞌睡的守门士兵,士兵看着站在台阶下的撑伞人,立即喝止。
“缉妖司重地,闲人勿入。”
伞沿向上移开,露出了一张年轻英俊,剑眉星目的脸,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纪,可鬓角却飞起两簇白发。他微笑的样子看起来很有礼貌,如果忽略掉他身上肃杀妖气的话。
“我来拜会卓翼宸大人,劳烦您通报一下。”他开口,声音温润。
士兵语气稍好些,询问:“拜帖呢?”
“没有。”男子仍是微笑,答得干脆。
士兵眉头一皱:“那你来拜会什么?”
“闲得无聊,来找卓大人讨杯酒喝。”
守门士兵摆了摆手,伸手便要轰他:“卓大人事务繁忙,哪有空喝酒。你这种仰慕大人风采,慕名而来的人我见多了!快走快走!”
“可我不是人。”他笑着解释。
守门士兵愣住,闻言缓缓收回伸出去的手。
“我是妖。你去传话,告诉卓翼宸大人,他一直想杀的妖,朱厌,来找他了。”
男子笑得越温和,守门士兵便越觉得周身发冷,头皮发麻。
士兵惊慌地后退着,大喊起来,边喊边拔腿转身朝门内跑去:“朱、朱朱朱厌!妖怪找上门了!卓大人——”
男子蹙眉,很是嫌弃士兵偏在喊他大名时磕巴。
抬头继续看着尘埃满满的“缉妖司”匾额,他挑了挑眉,抬手掐咒,红唇轻启。匾额突然动了动,上面的蛛网尘埃,瞬间抖落干净。
男子低头,浅笑。
满意了。
长街上,一蓝一粉,一高一低,两道身影共撑一把伞,但细看的话,一个微笑目视前方,悠然信步,另一个则是嘟着嘴,可怜巴巴,极不情愿地挪步跟着。一根红绳将两人的手拴在了一起,准确地说,那是缠绕着符文的束妖索。
“……你是崇武营的人?”粉衣少女想她今天出门时定是忘记看黄历了,才会落到了崇武营的手里,被抓后一定会生不如死吧,想到这里,她的大眼睛闪着泪光。
“我这点三脚猫功夫,怎么可能是崇武营的人。我只是对妖怪感兴趣罢了。”
不是崇武营的人?难道只是普通人?现在普通人都不怕妖啦?
“你是谁?你不怕妖?”粉衣少女的大眼睛眨了又眨,问出心中疑惑。
“一只爱撒谎的小兔子罢了,我文潇有什么可怕的。”文潇看着她,笑意盈盈。
“你就是文潇?”少女听到文潇的名字那刻,她拔高音量,几乎是脱口而出。诧异、畏惧、敬意、还有丝怀疑交替出现在少女脸上,最后,她又极其认真地盯着文潇上下仔细打量了一遍。
文潇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微微一笑,但那笑中却透着些无奈:“我果然在妖兽中很出名……”
少女的毛茸茸的耳朵又钻出了发髻,嘴上说着:“不不不,你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没人知道你。”心里却想着对对对,哪有妖怪不知道文潇大人,大荒新任神女,名头简直如雷贯耳,鼎鼎有名,名满大荒!只是可惜了……
文潇伸手轻轻捏了捏兔耳朵:“讹兽,其状若菟,人面能言,言东而西,言恶而善……最会撒谎的就是你了,小撒谎精,没错吧?”
文潇记得书上记载讹兽心口不一,言不由衷,心里所想与口中所说,常常相反。所以一开始,她才故意问讹兽问题试探。
讹兽用手护住了自己的耳朵,拒绝文潇像捏面人似地捏玩她的兔耳。
讹兽:“错啦!大错特错。”对对对,她说的都对。
文潇继续道:“讹兽虽是妖兽,本性为善,并非凶兽——”
“那你还抓我?!”讹兽生气地打断。
文潇蛾眉一挑,开始慢条斯理地细数其罪状:“虽说讹兽并非凶兽,但你持靓行凶,扰民清静,还是得抓。半年前,你假扮商贾骗走了米商张老板的十两黄金。一个月前,你又骗取了清心画室王大才子的真心。现在张老板损失惨重,老婆怀疑他拿钱在外面养女人,只能选择报官抓你。而那王公子被你骗取心意,从此一蹶不振,终日以泪洗面。”
讹兽听得小脸通红,这事并非表面这般啊,讹兽焦急开口为自己辩解:“姐姐莫要听人乱讲,张老板可是十里八乡的大善人,他听说今年大旱,收成不好,就花了好多钱,把临近几个城乡的米都囤积了起来,说是将来米粮紧缺,也好确保天都百姓都有饭吃……我怎么会骗他呢,骗好人是会天打雷劈的!”
讹兽通红着脸,一口气解释了一通,到最后,她懊恼地跺着脚,肩一塌,认命般叹了口气。
文潇细细听了她的话。正因讹兽心口相悖,所以她说出的话,需反着听。
文潇道:“嗯,我听懂了。张老板囤积居奇,牟取暴利,是个奸商。”
“哇哦!”讹兽抬起小脑袋,大眼睛里又燃起了光。
“那王公子呢?”文潇继续问。
讹兽又道:“王公子才华横溢,上到舞坊歌姬,下到富家小姐,无人不为他的学识和内涵心折,王公子遍地知己,为了我抛弃了曾经的爱人……”
文潇点点头:“懂了。王公子见异思迁,道貌岸然,是个金絮其外败絮其内的渣滓。”
讹兽用力点了点头,又补充一句:“啊,我俩情比金坚!”
文潇了然:“嗯,你俩虚情假意!”
“姐姐,我真的没有做坏事。”讹兽说到这时,眼神飘到了一旁,略有心虚。
“你心里清楚得很,这就是坏事。众生百态,善恶交杂。但坏人自会有人间律法给他应得的惩罚,你骗财骗色,虽然初心是善,但扰乱人间清净,也该伏法。”文潇说得坚定,讹兽也就蔫了下来,耳朵也耷拉着。文潇见状,终是不忍,于是宽慰:“你放心,不是大事儿,关几个月,送回大荒便是……”
讹兽浑身忽然开始剧烈颤抖着。
文潇不解:“你这么紧张干什么,关起来也会保证你有吃有喝的,别担心——”
讹兽的目光直直盯着文潇的身后,脸色煞白,呼吸急促:“不是不是……姐姐,你看——”
话音未落,马蹄声由远及近,来势之疾如天雷地滚,鞭声激荡,领头的黑马几乎是刹那间就到了文潇面前,黑马眼看就要撞上文潇,马背上的人才不慌不忙地将缰绳拉紧绷成一条直线,勒住骏马,马蹄悬空,人立而起,而文潇依旧站在原地,举着竹伞,没有丝毫闪躲。
马背上穿着戎装的首领,举起腰间的令牌,上刻“崇武”二字。他身后另有三人,同样身着戎装,他们都是崇武营的人。
“把妖兽交出来。”为首的头领姿态居高临下,开口便是命令文潇,不容置疑。
文潇缓缓抬头,眼睛直视着他,言语没有半分退让:“我是缉妖司的典藏官,有权将讹兽带回缉妖司。”
领头笑了:“缉妖司?你们院落的青苔和蛛网都老厚了吧?早已名存实亡的破烂地方,还想和崇武营争权,赶紧让开!”
文潇:“讹兽弱小,法力低下,虽口吐谎言,却心中向善,欺骗的也都是作恶之人。按罪当罚,却罪不至死。”
讹兽看着文潇护她的背影,目光闪动。这是第一次有人为她说话,世人只知讹兽开口就是谎言,一个满嘴谎话的妖,心定不会向善。可这世间多的是打劫杀人,吹风放火,负心薄情之人,皆是口蜜腹剑,佛口蛇心。善与恶,究竟是看发心还是只靠眼观耳闻?
文潇大人与她萍水相逢,却懂她心中的困苦,她会细细听自己讲的话,或者说,她听的,看的,从来都是心。讹兽的目光中饱含感激之情,她想,如果文潇大人能成为“真正的”大荒神女就好了……
领头的男人知道,这场争夺战,赢家定然是崇武营,但他不喜欢这女人处变不惊的样子,他要挑她的痛处说,看她难堪才行。
领头俯身,讥笑地看着文潇,带着危险的试探:“……听说你幼时曾被妖所救,所以一直对妖心软,私下放走不少妖孽。不过,八年前极恶之妖朱厌让缉妖司伤亡惨重,几近覆灭,你是不是也要为朱厌求情呢?”
文潇沉默片刻,随即迎着领头视线,一字一顿道:“妖兽朱厌杀人作恶,但崇武营以杀止杀,和朱厌有什么区别?”
此话一出,崇武营的几个士兵瞬间没了笑意,露出阴狠神情。
“少废话!上!”一声令下,几人亮出兵器,欲直接抢夺走讹兽。
文潇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迎战,胸口忽地传来熟悉的剧痛,像有只手在肆意拉扯她的心脏。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刻?
文潇没了力气,短刀脱手落地,她气喘吁吁,呼吸困难,她捂着心口,跌倒在地。
讹兽见状焦急地去拉文潇:“姐姐,这个时候还演?”
“我没有演……”文潇的声音愈加虚弱,一张脸没有丁点血色。
只这停顿的当口,崇武营的人已经闪身到文潇跟前,抬刀朝着讹兽砍下。
电光火石间,文潇一把推开了身旁的讹兽,用尽全力握住崇武营那人挥刀的手。文潇的指节泛白,手臂不住地发抖,奈何力量过于悬殊,那把大刀如有万钧之力,一点点地向下压……握刀的大汉体型魁梧,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拼尽全力反抗的文潇。他嘴角的笑,极尽嘲讽,手上的力道不增不减,足够将她耗在此处,还能看到她反抗无果的有趣模样。
“走!”文潇咬着牙,发出低吼。
一切发生得太快,讹兽反应不及,似被这一声喊声刚叫回了神,却要上前去救文潇。
文潇收回了一只手,冰冷的刀刃瞬间压到了她的肩上,鲜血浸染蓝衣,文潇顾不上疼,抽出腰间匕首迅速割断她和讹兽手腕间的红绳。
“走啊!”
那边,领头从箭筒里拔出了箭矢,箭矢的金属头上,嵌入了几颗红色的晶体矿石模样的东西,那是一种极坚硬的矿石,能让任何妖魂飞魄散。领头吹着口哨,微眯起一只眼睛瞄准讹兽,张弓拉弦,一切不紧不慢,如逗弄陷阱中的猎物。
讹兽咬了咬牙,终于下定决心,转身跃上房檐。文潇看着讹兽离去的身影,才松了口气,露出一个虚弱的笑。今天这个局面想都逃走,几乎不可能,只要有一个能全身而退,就算是赢。
嗖!文潇耳边一阵破风之音。咚!重物砸落在地的声音。
文潇的笑还僵在嘴边,那道粉色身影已经重重摔落在地,一动不动。
“收队。”领头一声令下,魁梧大汉意犹未尽,极不情愿地收回了砍刀。
文潇立即朝地上的讹兽跑过去,箭贯穿了讹兽的身体,箭头勾出血肉,伤口处扩散出诡异的红烟,像是在急速蒸发的血雾。
文潇轻轻抱起奄奄一息的讹兽,有什么似哽在喉咙,让她呼吸不畅,心脏抽痛的感觉更重。
“她没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非要赶尽杀绝?”文潇眼眶通红,她愤恨地看向崇武营的人。
崇武营领头冷哼,勒住缰绳,悠悠转身。“崇武营奉命诛妖,乃是职责,刀剑无眼,缉妖司之人执意阻拦,所受之伤皆与崇武营无关。告辞。”
讹兽的两只兔耳无力地垂着,她伸出手指轻轻拉了拉文潇的衣袖,刚张口想说什么,却先吐出了一大口鲜血。今天这个局面想都逃走,几乎不可能,只要有一个能全身而退,就算是赢。现在姐姐没事,赢了。
“你是想说什么吗?”文潇忙看向她,俯下身,将耳朵贴近她。讹兽笑了笑,血沫堵住喉咙,声音嘶哑,微弱得就要被雨声盖住。
“姐姐,谢谢你……”
文潇闻言一怔,心中泛起阵阵苦楚,讹兽言东而西,言恶而善,所以她在怪我……她该怪我。
“对不起,确实怪我,是我没用,救不了你……”
讹兽摇头,还想说什么,但再发不出一个音节,只有汩汩鲜血从口中流出,最终闭上了眼睛。
文潇感到怀中的重量越来越轻,讹兽身上发出忽明忽灭的微光,星星点点向上飘,逐渐消散于雨雾中。
魂飞魄散。
妖杀人,人杀妖,妖杀妖,人杀人,只要当道的强者肆意妄为,不分善恶,视性命如草芥,这世间的杀戮就永无止境。白泽神女的存在本该制衡,可她没有神力,凭现在这副弱小无能的身躯,护不住一个讹兽,遑论守护苍生?简直可笑!
文潇抬头看着那些飘散的光点,密集的雨滴砸落进她的眼睛,和眼泪混在一起。
轰隆,滚雷砸落,大雨滂沱,街道寂寥。
只有文潇静静地跪坐在地上,怀里空空荡荡。
……
去通报的士兵迟迟没回,男子想那士兵应是不敢再回来了,他索性撑着伞,径自走进了缉妖司。偌大的庭院空无一人,四周只有雨水噼里啪啦地砸在石板上的嘈杂声。
男子的耳朵动了动,雨声后所有细微声响便尽数被他知晓。
柱子后,一只手捏着羽毛箭矢,向后缓缓拉满弓弦。
二楼,几双黑色靴子的脚轻轻踩在木板上,小步挪动着。
若细看,屋顶上还匍匐着几个黑影,握着刀柄的手将把青苔压紧,蓄势待发。
他的嘴角轻轻勾起,轻声呢喃:“三、二、一——”
男子忽地转身,收伞,伞如一把剑一样刺出,伞尖正与背面偷袭之人突然刺来的剑尖对撞。
伞开,如一面盾牌,一股磅礴的法力自伞面震荡开来,将身后袭来之人震飞。
另有一道黑影贴着屋檐,倒跃而出,手中一柄银白宝剑,剑身隐有银蓝幽光浮动。男子将伞面一抬,顺势挡住了自上而下的剑。握剑的人显然武艺高强,并未被法力弹开,可他的剑也没能刺透看似轻薄如纸的伞面。伞下的男子悠然将头探出伞向上看,正对上一双寒冷如冰的眸子。
男子了然,云光剑,看来这位就是缉妖司的统领,卓翼宸。而卓翼宸对上男子的视线,眉头不悦蹙起,剑身一弯,借力翻身跃下,长剑直指男子。
卓翼宸一身黑衣飒爽,黑发高束,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长相斯文,但眉目之间,杀气四溢。一双浅淡眼瞳与常人相异,呈灰蓝色。房屋上匍匐的士兵与搭弓拉箭的士兵显然听命于他,随之迅速聚拢,将男子包围。
撑伞男子笑意盈盈,伸出两根手指将剑刃往旁边推了推,语调轻快,打破了这肃杀的氛围。
“哟,冰夷族的云光剑竟然在你手里。卓翼宸大人真不简单。”
“妖孽之口,也配直呼我的姓名!”卓翼宸眼中怒气翻涌,剑身一偏,直挥向男子。
男子闪躲间隙,还不忘介绍自己:“卓大人,忘了介绍,我现在名叫赵远舟,可否先停下叙叙旧?”
卓翼宸不理会,动作干脆利落,出手十分狠绝,招招杀招。
赵远舟从伞柄中抽出一把剑,随即调转伞身,手握伞尖,伞柄直奔卓翼宸刺去,卓翼宸举剑迎刺,突然,伞面瞬间张开,将赵远舟的身影和面容挡住,卓翼宸一晃神间,手中的长剑刺进已经空了伞柄,如剑入鞘。
卓翼宸只觉手腕被震得一麻,长剑脱手,伞面瞬间收拢,像是怪物的嘴突然合上,将长剑吞噬干净。伞飞射而出,落回到一只修长的手中。
赵远舟抓着伞,随意坐于屋檐之上,挥手叫停:“你们缉妖司萧条了八年,屋顶瓦片都长草了,近日好不容易有机会得以重建,我特意上门拜贺,卓大人却刀剑相向,哎。”
缉妖司为何萧条了八年?罪魁祸首怎么有脸说这种话?八年前那个血流成河的夜晚似就在眼前,卓翼宸双目通红,胸腔剧烈起伏。
“朱厌,你恶贯满盈,我今日必定杀你报仇。”
“想杀我,一把云光剑可不够。”赵远舟漫不经心地抬指,掐咒,手指上若隐若现金色符文。
“动。”一声令下,两侧屋顶数十片青瓦像一群黑鸟朝卓翼宸疾飞而去。卓翼宸抬起左臂,一团白光护在他面前,瓦片撞上那团白光,应声碎了一地。
卓翼宸脚尖用力点地,凌空飞身向赵远舟的方向,来势汹汹。他的右手朝前方虚空一握,原本被收到了伞中的云光剑便飞回了卓翼宸手中,剑身一翻,卷起汹涌气旋,转眼间,卓翼宸的剑已到了赵远舟身前。
士兵们从没见过这样的卓统领,像杀红了眼,不死不休。本已按列阵排布好,却迟迟等不到令,他们也不敢妄动。
赵远舟倒是面不改色,背手而立,阖上双眼,似就等那剑刺入自己的心脏,卓翼宸猜不透他又在耍什么招数,但他一直在等这一刻,让朱厌血债血偿。卓翼宸眼中杀意更浓,云光剑上光芒更盛——
“卓统领!剑下留人!!”
“卓统领!剑下留人啊!!”
喊声响彻庭院,一个四十多岁,身着官服的男人边跑边举手大喊,来人正是缉妖司副指挥使司徒鸣。
司徒鸣气喘吁吁跑近时,正巧见到平日不爱言语的卓统领,此时杀气腾腾,像换了一个人,而他手中的剑也已经刺进了赵远舟的胸口,再看那被刺的人眼睛都合上了。
司徒鸣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还是迟了?人都死透了?
“留人可以,留妖不行。”卓翼宸站得笔直,盯着赵远舟,手中的剑没有丝毫要松的意思。
“嗯……严谨,卓大人真是严谨。”赵远舟猛地睁开眼睛,开口说话,吓得司徒鸣身形一歪。司徒鸣急忙走到卓翼宸身边,轻握住他持剑的手,想往后撤撤。
司徒鸣好声好气道:“卓统领,咱们先不管他是人是妖……”
卓翼宸动也不动。司徒鸣叹气,卓统领的犟脾气上来,十辆马车也拉不动,此时要是文典藏在就好了,就她能劝得动。但换句话说,如果这真是朱厌,那等于是杀了父兄的凶手就在眼前,换成谁能忍得了啊?差事难办,只能公事公办了。
司徒鸣转向赵远舟,换了副严肃面孔,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
“我问你,这信可是你写给范大人的?”
“是我。”
“信上所言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我又不是讹兽。”赵远舟笑嘻嘻地回答,很是配合。
司徒鸣狐疑地看着赵远舟,此人真的是那恶贯满盈的朱厌吗?可周身毫无妖气,分明一个气质出尘的美男子,气质温润矜贵,此刻又笑容满面,人畜无害……
“你当然不是讹兽,你是该死的白猴子。”卓翼宸冷哼一声。
“白猿!猿!”赵远舟急忙纠正,猿和猴的区别可大了!
卓翼宸见他此时还有心玩笑,不悦地皱紧眉头,抬手便将剑尖又进了一寸。
赵远舟吃痛,忙举手投降:“嗷……猴,猴,是猴……”
“凶兽所言,绝不可信,恕难从命,我今日必杀他报仇!”四目相对,赵远舟清楚看见卓翼宸眼中的杀气与刚才相比并不减半分。
赵远舟将脸上的笑意全然收起,眸子冷若冰霜,周身暗红色的妖气聚拢。
“我的耐心用完了。你可以动手,但这里的所有护卫,共十六条人命也都会给我陪葬,心脉尽碎而亡。”
妖!的确是妖!
司徒鸣被这妖气震慑得不自觉往后撤退,同时脑内迅速判断这突发的转变,朱厌如果真想再杀光缉妖司,直接动手就是,何必又写那封信,且刚才他更像是在激卓统领发泄仇恨,任由卓统领都把剑刺进了胸膛也还是笑脸相迎,可见,那信上所言,应当是真心实意的。
那么眼下,以他人性命相逼,应当也只是服软不成,转而吓唬卓统领,逼他暂放仇恨,共商大计。想通了这一切,司徒鸣便壮着胆子,朝卓翼宸侧挪步,试图再次劝说,只是话还没张口,卓翼宸目光凛然,已然摆好迎战的架势。
赵远舟薄唇开合间,一名士兵惨叫瘫倒在地,口吐鲜血,浑身抽搐,痛苦不堪。
司徒鸣见他动了真格,忙提醒卓翼宸:“卓统领!卓大人!快收剑吧!”
卓翼宸的身影沉默僵立于雨幕中,双眼通红,死死地盯着赵远舟,毫不退让,只是那握紧剑的手,已微微发抖。
“我数到三,你收不收剑?三,二,一……”
博弈胜负其实早见分晓,赵远舟敢用人命要挟,就料定了卓翼宸不敢赌输。卓翼宸额头青筋暴起,最终咬牙拔出了长剑。
倒地的士兵停止了抽搐,喘过气来,被另外两个士兵搀扶着退下。
“难受吗?”赵远舟问。
卓翼宸没有回答,呼吸压抑而沉重。
赵远舟笑笑:“难受就对了。这世间尘事,不顺心者,十之八九。卓大人,习惯就好。”
“卑鄙小人,总有一天,我会用云光剑,刺穿你的心脏——”卓翼宸挑剑,重新指向赵远舟。
“像这样吗?”赵远舟突然上前一步,用心口迎向了剑尖,而后步步向前,直至剑端都没入了他的胸口。卓翼宸不可置信地看着赵远舟,但他惊讶的不是赵远舟的举动,而是……云光剑已经贯穿了赵远舟的心脏,却杀不死他。
赵远舟似是看透了卓翼宸的想法,轻笑:“刚才不是和你说了吗,看来卓大人根本就没有听进去。你,杀不死我。是不是更难受了?
司徒鸣心想这妖说话可真会往人心窝子上戳,卓统领性子率直,经不起这么激,可不敢再让两人继续说下去,他忙上前打圆场。
“卓大人,大局为重,且听听他到底意图何为。”
卓翼宸拔出剑,收回剑鞘,背过身去,不再言语。既然他根本杀不了朱厌,那朱厌故意绕这么一个圈子的目的,卓翼宸心中也已了然。
赵远舟收敛妖气,手指随意划过心口的位置,金光流动,血迹消失,恢复如初。
“你们上书奏请朝廷重振缉妖司。虽然丞相大人极力担保,但崇武营从中作梗,向王尚未点头,我今日前来,就是想送你们一个礼物。”
司徒鸣问:“什么礼物?”
赵远舟指了指自己:“我。将朱厌大妖捉拿归案,邀功领赏。这份礼物,卓大人,你可满意?”
卓翼宸一声冷哼:“还不够满意。”
“还不够?卓大人真是贪心,那怎么才能让卓大人满意呢?”赵远舟故作夸张地抱怨。
卓翼宸转身看着赵远舟,眼中不见了翻涌的恨意,平静如寒冷湖面。
“换个适合你的地方,再谈。”
赵远舟被押进了卓翼宸口中适合他的地方——缉妖司中专门用来关押妖兽的地牢。此处重重守卫,暗无天日,空气中浮动着潮湿与发霉的气息,令人很不舒服。光源仅有墙上挂着的火把,更显阴森诡异。
赵远舟双手双脚上都加了粗重的铁链镣铐,铁链的另一端固定在墙面上,这是工匠用玄铁制成,专用来捆凶残的妖。其质地坚硬无比,纵使力气再大,也难挣脱。且粗砺笨重,手脚一旦被拴住,若不想磨掉皮肉,就只能老老实实,动也不动。
然而此时,地牢内的赵远舟却将铁链晃得当啷作响,还一脸百无聊赖。关押他的牢房门已被锁住。牢门外,卓翼宸与司徒鸣暂时屏退左右,低声议事,司徒鸣手中拿着一份文书,指了指上面的字,小声说:“怪了,他有名有姓,户籍可查,天都人士,赵远舟,年二十九。”
卓翼宸不觉稀奇:“极恶之妖,吸取天地戾气,修为深厚,化身人形,不是难事。”
司徒鸣摇了摇头,还是怪,重点不是在妖化作人形这件事上,而是妖不会有人的户籍……司徒鸣的视线落在了卓翼宸手中握住的云光剑。更怪的是卓翼宸的云光剑是所有妖的克星,怎么却伤不了朱厌丝毫。
“卓大人的云光剑……为何杀不死他?”司徒鸣试探着问出了心中疑惑。
卓翼宸低头,沉默半晌,显然也不知道答案。
“想知道吗?”牢房内的赵远舟接过了话头,神情得意。
卓翼宸怒道:“卑鄙!竟敢偷听!”
“偷听?我动都没动。”赵远舟故作委屈。
卓翼宸走近牢房,冷笑:“我和司徒大人低声轻语,你都能听到,你不是猴子,你是狗。狗的耳朵才这么灵。”
赵远舟略作思索:“可狗的鼻子比较灵吧……卓大人别忘了,我是千年大妖,五感超群,你们就算站得再远,对我来说,都像是趴在我耳边细语——”
“放肆!”卓翼宸无法忍受赵远舟挑衅的话,拔剑指向赵远舟警告。
赵远舟的视线落在云光剑上,隐有笑意:“卓大人,你到底想不想知道答案?”
“有话就说!
赵远舟对他的反应很是满意,悠然开口:“你是冰夷族的后代,冰夷族血脉自古以来就是大荒妖族的克星,云光剑的威力更是足以弑神斩魔,不过……”
赵远舟欲言又止,成功引起卓翼宸的好奇心。
“不过什么?”
“你的用法不对。”赵远舟勾了勾唇,笑意有些危险。
卓翼宸挑眉看他:“难不成你知道怎么用?”
赵远舟晃了晃铁链,示意自己动不了,引卓翼宸再靠近些:“自然,但这是冰夷族的最高机密,必须和卓大人悄声细语,不可被外人听了去……可惜这链子……”
卓翼宸冷嘲道:“冰夷族的最高机密,我作为族中人不知晓,而你却知道,你觉得我会信?”
赵远舟道:“这有什么,我活得够久啊,这对你来说是机密,对我来说就是些陈年旧闻,你听一下,又不损失什么,还是说,卓大人怕了?”
卓翼宸自然不相信朱厌,但也的确在心中衡量着他说的话。司徒鸣见状忙按住卓翼宸,生怕他复仇心切,被蛊惑了心智,压低音量提醒道:“卓大人,妖怪奸诈,莫要上当……”
司徒鸣转而对着牢中的赵远舟,拔高音量质问:“你在信上说,能助缉妖司勘破近日天都发生的水鬼抢亲杀人案,此话当真?”
这便是极重要的事了,一月之间,水鬼抢亲案死者已达八十一人,朝廷颇为看重,但崇武营已彻查多日,却毫无头绪。如果缉妖司能够在崇武营之前,勘破此案,便能扭转缉妖司的现状。
赵远舟道:“当真。”
司徒鸣亦十分警惕:“无缘无故,你为何要帮缉妖司?”
赵远舟耸了耸肩,一脸无辜:“我无欲无求,是真心实意想帮缉妖司一把。崇武营多年来肆意虐杀妖兽,作恶多端。我是大妖,自然帮小妖们报仇。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你们人类的兵法里好像是这么写的。对吧?”
卓翼宸恨恨道:“八年前缉妖司覆灭,崇武营得势,就是拜你所赐。谁都能帮缉妖司,唯你不行!”
司徒鸣沉吟片刻,却是上前一步:“你真的肯帮缉妖司?”
赵远舟道:“倾尽全力,鞠躬尽瘁……不过我有个条件。”
卓翼宸冷哼一声:“刚还说自己无欲无求,果然满口谎言。”
司徒鸣继续问:“什么条件?”
赵远舟道:“我想要缉妖司里一个人,来陪我一起查案。”
司徒鸣疑惑:“谁?”
赵远舟轻笑:“这人二位都认识,指挥使范瑛大人的千金,文潇小姐。”
雨已停。
缉妖司后门的小巷中,一道水蓝色的身影,失了魂一般,脚步虚浮。文潇不记得自己在雨中呆坐了多久,直到一个孩童被她的模样吓得哇哇大哭,她才如大梦初醒,慌忙起身,狼狈离开,此刻衣服已半干,湿发黏着几缕贴在她苍白的额头。
从踏进后门,她便察觉出异常,有脚步声急匆匆地向她靠近,文潇悄悄按住腰间的匕首,跑来的是另一位典藏官。
“文大人,老天爷,你终于回来了……快跟我走,先藏起来,咦?你受伤了?”他的视线落在了文潇肩膀处的血迹,有些诧异。
“不打紧,为什么要藏,怎么了吗?”文潇悄然松开握住匕首的手。
典藏官警惕地查看四下,确保安全后,才上前一步,颤抖着开口。
“有妖闯入缉妖司了!”
文潇不可置信:“妖?闯进缉妖司?胆子也太大了……”
典藏官绘声绘色,用手丈量着:“他不是胆子大,他是整个人都很大……大大大……大妖!”
“大妖?什么大妖?”
“朱厌。”
文潇闻言脸色顿变。
八年前,文潇被大妖送到了天都范府门口,管家将文潇带进府内,范瑛问过她姓名与户籍后,便说与她的长辈相识,收她为义女,可连文潇也不曾知道有这层关系,她忍不住想,大妖为将她安顿好,一定费了心思才能查清她在人间的关系。
范府很大又很小,抬头望四方框定了一片天,远不如大荒的辽阔,她住不习惯。下人们对她很恭敬,也很有距离,文潇感觉很孤独。她常趴在窗户上向外望,盼着大妖按照约定来接她,日子就在这样盼望中过了夏与秋,天都在即将入冬时,发生了一件大事,文潇记得那晚范府忙作一团,不停有人进进出出,她躲在柱子后从范瑛与其他官员的言论中才听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半年时间,大荒有许多妖趁乱逃入人间,不乏有妖借此危害人间,幸有缉妖司,才没有出过大乱子。而这次,极恶之妖朱厌从大荒来了天都,缉妖司发现其踪迹后欲履行职责诛杀朱厌,却反被朱厌血戮缉妖司,尸积如山,血流成河,唯一幸存的是卓家的小儿子卓翼宸,话至此,厅堂徒留唏嘘与叹息。
文潇也不自觉跟着叹息,反应过来时,忙捂住嘴巴逃开。文潇跑进庭院时,看见了一张陌生的面孔,少年安静地坐在石阶上,一身丧服,垂眸不语。那是文潇第一次见到卓翼宸,至此后,她一直没等到大妖,但身边却多了另一个身影。文潇与卓翼宸两人,一个身为神女却没有白泽神力,一个空有云光剑却不会使用,两人又同样失去了至亲,他们的相遇,仿佛冥冥之中的安排。
卓翼宸将卓家的宅院让出来,作为新的缉妖司。文潇知道缉妖司对他而言是父兄的遗志,十分重要,也自然知道,卓翼宸有多恨朱厌。以卓翼宸的身手换作别的妖,她自然是不担心的,可如果是朱厌……文潇心中忐忑得不行,几乎是一路跑到了地牢门口。
守门的侍卫立即将她拦下:“卓大人有令,不准任何人靠近地牢。”
文潇急切:“我也不行?”
侍卫低头行礼:“文大人也不行。”
地牢中,卓翼宸听闻赵远舟要求文潇加入,立即震怒。
“休想!”他不会让文潇靠近危险。
赵远舟的耳朵动了动,他听到地牢外熟悉的脚步声,笑了笑。
“休想?我不但要想,我还要做。现在是我提要求,你没有资格说不。”
赵远舟忽地凌空倒跃飞起,带动着叮叮当当的铁链朝墙壁飞去,他的后背在接触墙壁的瞬间,墙上泛起金光如涟漪般荡开,而他也已穿墙而出,金光消失,只剩下链条凝固在墙壁里。
卓翼宸立即冲进牢房,扯着嵌进墙壁的锁链,怒发冲冠之时,身后一声呜咽,卓翼宸回头,正看见赵远舟一个手刀将司徒鸣打晕了过去,接着,赵远舟走到牢门处,看着卓翼宸,露出一个微笑,咔哒,他抬手将牢门锁上,卓翼宸被困在了里面。
赵远舟微笑着转身朝走廊外快步走去,守卫听到动静拔刀朝着赵远舟冲来,赵远舟抬起手指,放于唇边,轻声:“梦。”侍卫们瞬间跪地不动,酣然入梦。赵远舟越走步子越快,最后径直飞身而出,衣袂翻飞。
文潇正站在地牢外焦急地来回踱步,她不想为难领命的侍卫,却更放心不下地牢的情形。突然,侍卫和文潇都听见了地牢中传出的风声,还没来得及看见人影,只听见鬼魅般的声响传入众人耳中,除文潇外,所有人全部应声倒下入梦。
文潇警惕地盯着地牢的入口,她知道应该是朱厌逃出来了。那小卓呢?文潇不敢细想,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
一道身影从地牢入口飞身而出,文潇心跳如雷,转眼,那道身影落于她面前,手中变幻出一束鲜花献与文潇,白色的花瓣随风微微摆动。
“见面礼,喜欢吗?”
文潇一愣。
继而才看清花束后那张英俊而陌生的面容,那双眼睛正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花……大荒的记忆瞬间闪现,大妖每次见她时,也喜欢带一束野花。文潇脸色苍白,下一秒就虚弱地跌了下去,赵远舟错愕,立即丢掉花束,在文潇倒地之前将她稳稳接在怀中。
“凡人女子,如此主动?”赵远舟的声音轻柔,似是挑逗,眉眼却丝毫没有轻浮之意。
“身子不好,虚弱无力,大人莫要见怪。”文潇面容清丽,神情带着几分笑意,这笑还有些不寻常,但赵远舟暂时琢磨不透。
“你不怕我?我是妖。”
“我知道,大妖朱厌。你看起来很眼熟,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赵远舟轻笑:“如此老套的搭讪方式?你认真的吗?”
“我叫文潇。”
赵远舟看着她的眼睛,说出自己的名字:“赵远舟。”
“没想到朱厌大人还有艺名。”
赵远舟的目光看向文潇受伤肩膀,随后笑了笑:“狡兔还有三窟,我一个大妖,有几个花名,不足挂齿。”
“远舟大人,我腿不软了,你可以扶我起来了。”
赵远舟闻言,便将她扶起,起身时,他的手指不经意拂过文潇受伤的肩膀,金光流过。
云光剑身蓝芒大盛,自赵远舟身后直直刺来。赵远舟转身,抬起手指,红色妖力席卷起大风与云光剑相撞。卓翼宸落地,毫发无伤,将剑对准了赵远舟,厉声道:“放开她!”
卓翼宸冲出来的速度倒是比赵远舟预计得要快。赵远舟搀扶文潇,故意不放,转头委屈地看着文潇:“听到没,他叫你放开我。”
赵远舟这才发觉文潇脸上仍是笑盈盈的,可手上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把短刀,她正单手握着刀,刀尖抵在他的脖子上。
赵远舟无奈笑:“卓大人的云光剑都杀不死我,你这小小短刀……啊呀,你!”
赵远舟话还没说完,文潇已用短刀在他脖子上划了一下,一股鲜血沿着刀刃流了下来。
“你不会死,但总会疼吧?”
赵远舟捂着脖子看向文潇,赵远舟知道那笑中不同寻常的地方了,分明是多了几分狡黠!
“这么狠?行,那我也……等等……”赵远舟话还没说完,突然踉跄了一下,跌坐地面,他抬手指着文潇,虚弱无力。
“你在刀上涂了什么?”
文潇蹲下来,捡起掉在地上的花,轻嗅花香。
“妖用迷药涣灵散。礼尚往来,你的花很漂亮,我收下了。”
赵远舟转眼就昏了过去,倒在地上。
文潇收起短刀,起身嘱咐卓翼宸:“关回地牢去。”
卓翼宸犹豫开口:“地牢……关……关不住他,刚就被他跑了……”
“是吗?”
文潇回头看了眼倒在地上的赵远舟,拔高音量。
“那就拿刀一直划他。”
躺在地上的赵远舟猛地坐起来:“别别别,别划拉我,我保证不跑,好吗?我自己回去……我保证不跑……”
赵远舟起身后,很自觉地乖乖走进了地牢,卓翼宸诧异地看着赵远舟的背影,又转头看了看文潇,欲言又止。
“他戏演得太差,一眼就看出来了。”文潇笑着解答他的疑惑。
卓翼宸摇了摇头,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瓷瓶递给文潇:“你受伤了,用这个药粉恢复得快些。”
文潇一怔,而后接过瓷瓶,笑着道了谢。
入夜,文潇独自对着铜镜疗伤。
肩膀处的血迹已经干涸,怕是已与皮肉粘连在一起,文潇深吸一口气,咬住毛巾,将衣服剥开。
衣服落下,却露出光滑无暇的肩膀,文潇惊讶地发现刀伤离奇地不知何时已愈合无痕……
文潇换了身洁净的白衣,坐于案前,一盏孤灯,一摞书册,均是与讹兽有关的记录,文潇边翻看边提笔补充记录。
“讹兽,其状若菟,人面能言……言东而西,言恶而善……”文潇小声念道,脑海中不自觉回忆起讹兽,心中所想,口不能言,出口的话总与心中所想背道而驰,何尝不是一种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