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王维《送别/山中送别/送友》
“太子殿下。”周若嘉端着酒杯过来,微微一举,“恭喜你,旗开得胜。”
谢怜深吸了一口气,甩了甩头。
他分明一杯酒也没喝,却能感觉到脸热心烧,满面潮红,手指尖还在微微发抖。
这是谢怜生平第一次杀人。第一次,他就杀了上千个人。
蝼蚁。
脑海里,反复出现这两个字。在他的力量前凡人不堪一击,甚至没有人能承受住他轻轻的一握。夺走他人的生命是如此的轻而易举,就像那宫人踩死那群蝼蚁,使得他在挥剑之间,简直要丧失了敬畏之心。
谢怜道:“你不去喝点酒庆祝一下吗?”
“快乐还是留给那些士兵们吧,我这个将军待在那边也只会坏了他们的兴趣。”周若嘉朝走来的两人点头示意,她要是没记错,这两人是谢怜的左膀右臂,周若嘉也与他们见过几面,不过只是点头之交。
“你们不去喝点酒庆祝一下吗?”
慕情哼道:“有什么好喝的,形势又不乐观。”
闻言,谢怜转身,道:“你们也看出来了吗?”
是真的不太乐观。虽然这一场是打赢了,但事实上,这次攻击,却比永安人以往的任何一次攻击都要强劲。
不光人数更多了,他们的阵型、兵器、调度,全都有了质的飞跃。甚至不少人都配备了盔甲。虽然简陋寒碜,但已俨然是一支正规军队的规模了。难以想象,这其实是一群草根泥腿子。
慕情抱起了手臂,皱眉道:“极端艰苦的环境,的确是会使人飞速成长。但再怎么艰难困苦,也不会凭空生出物资来。事情不对劲。”
风信则说得更直接,简洁地道:“他们肯定有外援了。”
谢怜点了点头。慕情道:“我不相信这些将士也没人看出来。但他们还是照样庆祝,无非是因为这边有你,他们觉得必胜无疑。”
这点谢怜倒是觉得没什么,道:“我来的第一场仗打赢了,他们高兴一下也是好的,就当是鼓舞士气了。”
风信迟疑了一下,瞟了一眼旁边的周若嘉,还是道:“殿下,你脸色不太好。你,是不是还在永安那边降雨?”
谢怜道:“嗯。”
周若嘉心里一惊,她早就听闻永安那边降雨,却没想到是谢怜用法力造成的。
慕情一脸并不意外的不认可,道:“恕我直言,现在降雨已经没用了,那才是一个无底洞。殿下,就算永安的旱情真的能彻底缓解,城外这群人恐怕也不会撤退的。”
谢怜道:“我知道。可我去降雨,不是为了让这群人撤退,只是为了不让那些还留在永安的人渴死。而这就是我本来的目的,不会因为任何事情改变。”
周若嘉有些无奈,自己这边还在跟人家打仗呢,就那么些细雨,你确定能够缓和关系?
答案显然意见,这怎么可能。
风信还是不太放心,道:“你撑得住吗?”
谢怜拍拍他的肩,道:“放心,我有八千宫观呢,而且信徒也足够多,当然没问题。不过。”
他另一只手揽住了慕情的肩,叹道:“今天还好有你们两个帮忙,多谢你们陪着我。”
今日战场之上,他这两位侍从可比他苦多了,杀得满身血污。风信道:“这话就不必再说了。”慕情则是含糊地“唔”了一声。
“也谢谢周姑娘了,你的千机阵很厉害,帮了不少忙。嗯……还有一件事,受伤的士兵们就拜托你们了。”
周若嘉点了点头,受伤的士兵都是些皮外伤,严重点的早就治好了,没什么大碍。
这时谢怜手上微一用力,拉近了三个人之间的关系,由衷地道:“不光今天,一直以来,都多谢你们两个了。我希望,我们三个人并肩作战的样子,可以流芳百世。周姑娘的春风化雨的医术也能名流千史。”
“……”
“……”
“……我怎么感觉我是附加上的。”周若嘉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说。
少顷,风信哈哈大笑。慕情则不可思议地道:“我发现你总是能把一些很……的话理直气壮地讲出来,这真是……”他摇了摇头,道,“罢了。”
谢怜的嘴角好容易才微微上扬。没笑多久,突然神色一凛,道:“谁?!”
“铮”的一声,谢怜长剑出鞘。他轻轻一挑,将一道黑影从女墙边的角落里挑了出来。
那人躲在这角落多时,屏息凝神,竟是一直未被觉察。谢怜本来只是想以剑尖将他悬起来吓上一吓,谁知他今日在战场上杀人杀得狠了,手臂一直微微颤抖,出手有些失了轻重,这一挑没挑稳,用力过头,直接把那人掀出了墙。
月光下,半空中,四人都看清了这人身穿己方士兵衣物,身形像是个十五六的少年。瞬息之后,便掉了下去,消失无踪。眼看着一人要摔到城楼下,谢怜心道不好,飞身跃出。
他足尖勾住女墙边缘,身子倒垂,迅捷无伦地伸手一拉,堪堪将对方一条手臂拉住。那少年士兵整个身子悬在半空中,来回晃了几晃,抬头上望。这一望,借着淡淡的月光,谢怜看到了他的脸,不由双目微睁。
谢怜这飞身一跃着实有些骇人,可两名侍从自然清楚这对他不算什么,是以慕情没动,不过,风信还是去拉了一把。谢怜微一用力,就将那小士兵提了上来,两人双足在城楼上落地,谢怜道:“你是谁手下士兵,怎么躲在这里?”
这小兵手上、头上都缠着绷带,绷带上还浸出一点血迹,看来负伤累累。这并不奇怪,今日一场大战,很多士兵都受伤了裹成这么副样子。但他一直躲在阴暗处一声不吭,这就很可疑。慕情道:“别是永安人的探子,抓起来审审吧。”
“等等!”周若嘉拦出了,眼睛微微眯起,缓缓说道:“这个孩子……我要是没记错,我好像还给他包扎过,按照这种伤势来说,肯定会被按在床上的啊!他怎么跑出来的。”
谢怜也有此怀疑,但皇城这边守备森严,敌人不大可能混进来,除非是郎英一人,而这小兵分明还是个半大的孩子。这时,风信却奇道:“殿下,周姑娘没有说谎,你不记得这小子?白天他一直冲在你前面的,就是阵型前方那个。”
谢怜一怔,道:“是吗?”
白日厮杀,他根本无暇注意任何别的,只知道有人举剑杀向他,他就挥剑回击,连风信和慕情那边都没注意,又怎么会去注意其他小兵?
风信肯定道:“是吧。我记得这小子,他冲锋挺狠的,活像不要命了。”
听他这么说,谢怜细细打量起了那少年士兵。那少年莫名站直了,抬头挺胸,仿佛有点僵硬,又仿佛在站军姿。慕情道:“那他也不该鬼鬼祟祟躲在这里,谁知道他是来偷窥还是来偷听的?”
虽是这么说,但其实他心里也放下了戒备。因为,仙乐军中大力鼓吹所谓的“天神军队,天命所归”,不少年轻人都为追随谢怜而参军了,其中不乏这么大的少年,而这些很多都是谢怜的忠实崇拜者,从小拜着他的神像、听着太子殿下的美名长大的,想偷偷靠近,一睹武神,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并不稀奇。
周若嘉忍不住笑了出来,边笑还边说道:“当然是过来见自己的偶像啦!没想到军队里还有这么一个好苗子,如果不是后勤实在是太闲了,我就要和太子殿下抢人了。”
谢怜道:“好了,虚惊一场。”对那少年士兵温声道,“刚才吓着你了吧,抱歉。”
那少年却无惧色,只是站得更直了,道:“殿下……”
谁知,话音未落,异变突生。这少年士兵一句未完,忽然朝谢怜扑去!
谢怜以为他想偷袭,错身一闪,抬手就要一记手刀斩下。以他之力,这一刀下去了,这少年当场毙命无疑。岂料,他忽觉背心寒气爬过,手在半路猛地转道,反手一截,截住了一支从背后向他射来的冷箭。
原来这少年扑向他,是因为看到了那只飞箭在半空中的冷光。谢怜原先是背靠女墙站立的,背后受袭,分毫不惧,反而跃上墙头,以正面向下望去。只见城门前一大片空荡荡的平地上,隐隐约约一人独立远处,因他身穿深色衣物,与黑夜融为一体,竟是极难觉察。风信迅速来到谢怜身旁,拉弓就是一箭。可那人竟是早算好了距离,故意站得极远,一箭射出,引得谢怜望他,招了招手,一语不发转身就走,撤得极快,风信箭势到时已老,堪堪钉在他脚后几寸。风信怒得一锤城墙,灰石簌簌下落,道:“那是谁?!”
“还能是谁?”周若嘉道:“郎英!”
那个狡猾的狐狸,怎么又钻进来了?真是……阴魂不散。
仙乐士兵们也发现了异状,大叫起来四下奔跑,但出于警惕,并没有立即下令开城门追击,而是去到处请示上级了。郎英射完一箭招手就走,简直就像特地来跟谢怜打个招呼似的,慕情皱眉道:“他来干什么?示威吗?”
风信怒道:“今天阵上永安被打得落花流水,他也不过勉强从殿下手底逃走而已,有什么好示威的!”
谢怜却摸到那冷箭上还系着什么东西,取下来到火光之旁一看,是一条从布带,似乎是从一件青色锦袍上撕下来的,布上还有湿漉漉的血迹,展开一看,竟是歪歪扭扭写着一个“戚”字。
谢怜立即一把捏了那布,道:“戚容呢?戚容不在皇宫里吗!”
周若嘉也有些慌了,下意识回答道:“不可能啊!按道理说……”
下一刻,周若嘉就想起来了,自己给的戚容做的附魔香囊之所以没报警,大概、也许,是因为他的那个系统又搞任务了……
GAN!
风信赶忙对一旁士兵道:“快进城确认!”
众士兵忙不迭下去了。这确实是戚容最爱穿的那件袍子的边角,郎英又是出了名的神出鬼没,戚容真被他掳走的可能性并不小,事不宜迟,谢怜道:“我跟上去看看。”见风信也过来了,道:“你们守住城门稳着别动,当心是调虎离山。”
风信把弓一背,道:“你什么人都不带?”
谢怜下意识看向周若嘉,他早就听说周若嘉和自家表弟关系不一般,再加上对方那足够冰冷的脸,他觉得还是不要将自己未来的弟妹带去营救。
戚容再怎么不济,也要给他喜欢的姑娘面前留点脸面。
更何况永安那边若不先大举进犯,谢怜并不愿仙乐主动出兵。若是戚容落入敌手,他一个人便可带回来,而若是带一支兵前去,必将大动干戈,死的绝不止一两个人。现下,谢怜还是想把事情控制在最小范围内的,道:“不带。他们还奈何不了我。”
说完,他手在墙上轻轻一按,跃下了城楼,轻飘飘地落地,急速向郎英撤离的方向追去。
周若嘉也同样一愣,她以为太子殿下在怎么冷酷无情,都想到自己和戚容的那层关系让自己过去,只是没想到对方他不按套路出牌,直接就跑了。
当然,不仅是太子殿下,那名少年士兵也跑了过去。
“……风信同志,搬救兵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后勤军你随便用,我到了就放烟花通知。”
周若嘉像一支离弦的箭,风信就感觉眼前一闪,面前那么大的一个人就没了。
风信、慕情:“……”
这姑娘怕不是吃了金克拉长大的吧。
太子殿下用这种速度闪现,他们也能表示理解,毕竟都飞升成神了,但周若嘉,这个压根就没修炼几天的小姑娘……
果然是吃了金克拉长大的吧。
奔出五六里,进入一座山头。这座山并不陡峭,更像是个坡,所以也被叫做背子坡。据探,永安人撤出以后,大部队和平民就都窝在这里。背子坡上植被茂密,入夜了,黑漆漆的森林里四下都是怪异的声响,仿佛有无数活物潜伏,虎视眈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