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拐至琴岛关,气温明显回升,窗外的风景也由一成不变的冰天雪地换来春风又绿江南岸。季昀退烧后苏醒,赤裸的上身被盖了一条毯子,那个被他胁迫的医生竟然还没离开,正靠在床头打着盹。
季昀动了动胳膊,惊醒了对方。
张峪洋睁开眼睛,正对上季昀若有所思的视线。
“你终于醒啦。”
“喝水吗?还是要方便?”
张峪洋起身,忙不迭伺候,“我是张峪洋,你还记得吧?”
季昀正口渴,接过张峪洋递来的水,一饮而尽,缓解了喉间的疼痛与嘶哑。
“你怎么还没走。”
“你还没醒呢,我得确保我的病人没有问题了再走。”
张峪洋笑眯眯地回答。
面对这没来由的殷勤,季昀感受到一阵诡异。
他不怕自己了?
紧接着,张峪洋更是挨近了坐下,热情地攀谈了起来。
“到了沪城,你有落脚的地方吗?我这次去沪城是提亲的,沪城穆家。你到时候可以去那里找我。”
我为什么要找你?
季昀心下腹诽。
不过看在这医生尽心尽力救了自己的份上,忍一忍吧。
“穆家是做米面生意的,你听说过吗?我跟他家四小姐订有婚约。她叫穆晚舟……”
张峪洋掏出随身携带的玉佩给季昀看,喋喋不休地说着自己和穆四小姐的渊源。
季昀根本没精力搭理他,他的脑子还一片混沌。
也不知道怎么一觉醒来这人如此自来熟了。
难不成这是医生的天性?
闭了闭眼睛,季昀开始在脑海中酝酿,回顾整起事故,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栽的跟头。
季昀此行是调任新职。
但与其说是赴任,倒不如说是离家出走。
督军季九江对奉城的守卫固若金汤,还统一了江北三省的势力,俨然与南方新政府形成分庭抗礼之势。新政府特意发来委任状,力邀季家的老幺季昀前往沪城警备司令部担任副司令,此举既是恭维,也是试探。
但季九江看也不看,当场命人烧了委任状。
开玩笑,他季九江最宠爱的小儿子,怎么可能离了自己的地盘,去当活脱脱的人质?
督军心意已决,督军府里也没人敢再提。
季昀本人却不这么想,偷偷藏了委任状。
从小到大,他都活在家人的保护之下,早想独立出去闯一闯了。
这沪城的司令部,便是季昀想要征服的第一个地方。
但令季昀没想到的是,本是秘密出行竟被人泄露了行踪,列车上出现暗杀他的人。
自幼陪伴自己的副官为了保护他,吸足了火力,带着敌人同归于尽。
季昀则在对战时不慎中了一枪,随后向携带药箱的张峪洋求助。
“那黑熊都没死透,晚舟就敢一脚踩上去。你是不知道,她是我见过胆子最大、最勇的姑娘了……”
眼前的张峪洋似乎沉浸在交了新朋友的喜悦当中,毫不吝啬地分享着自己的过去,试图拉近二人距离。
季昀把玩手里的枪,一开口就是凉凉的预判。
“你俩这亲事,八成得黄。”
“哈?”
他居然有在认真听哎!
张峪洋眨眨眼,一脸求知若渴,“为什么?”
季昀却没继续回答,反而问起了其他。
“都什么年代了,你还信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一套?”
“虽说是家里人定的亲,但我也挺喜欢她的,只是不知道她怎么想。如果她已有了心仪男子,对方又是靠得住的,我自然乐意成人之美……”
“你喜欢她?你那时多大?”季昀打断道。
“八岁。她是我的初恋。”
张峪洋颇不好意思。
“还真是娃娃亲啊。”
“所以,你为什么觉得我这亲事成不了啊?”
“直觉。”
“那为什么……”
“我杀了宪兵队的人。”
季昀淡淡开口。
“到站后就会有人抓捕。不想死的话,我劝你趁早离开。”
张峪洋神色微变,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默默起身告辞。
摸了摸弹匣,想起自己牺牲的副官,季昀的眸色逐渐变得深沉。
就算沪城真的是龙潭虎穴,他季昀也要闯一闯了。
一阵摇铃响起,站台发出信号。
列车即将到站,车速明显缓慢下来。
张峪洋在十分钟前离开了,车厢内回归了平静。
季昀看向窗外的铁轨,掏出怀表计算着行车速度和到站时间。
行踪已经泄露,虽然车里的人都被干掉了,但此刻的车站想必布满了要抓自己的眼线,目标太大他不能就这么出去。
身上还带着伤,要怎么突围呢?
不一会儿,张峪洋拎着行李箱气喘吁吁地又回来了。
“我箱子里有干净的衣裳,你先换上吧。”
张峪洋打开自己的行李箱,热心地张罗着。
季昀一脸疑惑。
这家伙,怎么又回来了?
一眼扫去,那只藤条箱子七八成新,里面的东西不多,衣服款式老旧倒也干净整洁。
季昀也没客气,翻了件衬衣和针织衫给自己套上。
倒是省了乔装的麻烦。
张峪洋又给季昀披了条围巾,“外面刚下过雨,当心着凉。”
季昀拍开张峪洋的手。
“当医生的都这样吗?”
“哪样?”
“婆婆妈妈。”
“我阿婆有点耳背,我习惯了多说话。”
张峪洋不在意地笑笑,“一会儿你就跟我一起出站吧,就说是我的同学……”
季昀不置可否地瞥了一眼,箱子里还放了两本书,季昀连书名都看不懂。
“你还会洋文?”
“是的。我从夏立特毕业。”
“夏立特?”
“德国医科大学,在柏林。喏,这几行是海涅的诗。海涅也是德国的诗人。”
“德国诗?没兴趣。”季昀嗤笑一声,“我只会用德国的枪。”
季昀给自己的枪退镗,再一颗一颗重新装上子弹。
听着子弹入膛的清脆声响,张峪洋羡慕的眼神望过去,“等有机会了,你也教教我呗?”
“你一个治病救人的医生,学这玩意儿干嘛?”
“技多不压身嘛。”
“就算我教会你,你敢开枪吗?”
“开枪也不一定是要杀人,有时候也能救人。”
张峪洋意有所指。
“好,等你如愿当上穆家女婿。我这把枪送你。”
“真的?!”
张峪洋露出欣喜的神色,抚摸着枪柄上的字母N和鹰徽,“这可是德国毛瑟M1928,总共只生产了八千支。”
季昀挑了挑眉,“懂得还不少嘛。”
收起枪支和怀表,季昀快步走到窗边观看火车站附近的地形。
“一会儿到站了,我先送你去医院。”张峪的目光一直在季昀身上,“慈济医院里有我的老师,叫汤仁教授,我去打个招呼,季先生你不用担心被人认出身份……”
话一出口,张峪洋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
果然,季昀的眼神犀利起来,上下打量了一番。
张峪洋连忙摆手。
“我没有恶意,你相信我。”
“不用那么麻烦。”
季昀熟练地打开窗子翻了上去。
“喂!”张峪洋一把抓住,声音里透出焦急,“这太危险了!你伤还没好呢……”
季昀半边身子在窗外,顶着猎猎寒风。
从他的语气和神情里,能看出这位年轻的医生对自己是真的关心。
季昀笑了一下,从怀里扯出一块怀表塞进他的手心。
“张医生,谢礼。”
张峪洋还要再说什么,季昀看准地势,迎着风一跃而下。
“后会有期!”
一阵风呼地从张峪洋的耳畔呼啸而过。
再往后看,季昀的身影被甩出好远,翻了几滚后站了起来。
这身手……确实了得,应该没事的。
张峪洋压下担忧,打开季昀送给自己的怀表。
红宝石轴柱擒纵装置、三问计时码、双层摆轮游丝。
如果张峪洋识货的话,他会认出这是瑞士最著名的宝玑怀表。
但他的目光却只被表盖上的刻字吸引:季昀。
张峪洋小心地收入怀中,随后摸了摸,有些异样。
咦,怎么多了一张纸?
张峪洋掏出一看——委任状?!
可不正是新政府颁给季昀的那张委任状!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会在我身上?
难不成是自己脑子糊涂,看完之后不小心收起来的?
这可糟了呀!
张峪洋焦急地来回踱步,担心误了季昀的正事,想着一会儿到了站务必要先去司令部守株待兔才行。
单纯的他哪里知道,这委任状是季昀方才故意悄悄塞进他怀里的。
在未来的某一天,这张委任状和季昀送的怀表,会将他送上副司令的高位。而他,也将和命定的姑娘展开缠绵悱恻又瑰丽传奇的恋爱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