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春分。
一列火车由极寒的奉城出发,由北向南蜿蜒前行。
窗外银装素裹千里冰封,车厢里则因为锅炉房不间断烧着热水而温暖如春。
张峪洋一身雪白的衬衫搭配笔挺的深色呢子西装,领带也打得像模像样,此时正仪表堂堂地坐在靠过道的位置上。这是他仅有的一套西服,他只在毕业典礼上穿过一次,是阿婆拿着剪刀学着西洋货仿制的。而他这次打扮得如此隆重,是因为三日前接到沪城穆家的电话,邀请他前来商议跟四小姐的婚事。
他是一个医学生,刚从国外医科大学毕业,在省医院康复科做实习。
临行前,科里混熟了的病友们纷纷给他加油打气,祝愿他抱得美人归。
他的脚边是一只藤条编织的旅行箱,膝盖上放着一个印有红十字标记的医药箱,是他随身携带的宝贝。
冗长而沉闷的旅途总是让人昏昏欲睡,一阵突然大作的枪响,打破了这片温馨和平静。
“杀、杀人了!”伴随着一声高亢颤抖的尖叫,张峪洋抬起头,赫然看到车窗外被扔下几具脑浆崩裂的弃尸,血肉模糊场面骇然。
“天哪!”
“啊——!!”
一时间,车厢里顿时炸开了锅,哭喊声推搡声簇拥着沸腾一片。张峪洋伸手扶住一个险些崴脚的老人,忽闻近在咫尺的“砰砰”两声枪鸣,喧闹戛然而止。
迎着众人惊惶的目光,张峪洋看向车厢尽头处。
那里出现了一个身形修长穿着军装的男人,眉峰挺立,眸似寒星。
枪声正是出自他右手那把进口的德国毛瑟,一股刺鼻的硫磺火药味萦绕在枪口周边。
“处理一些军务,跟你们无关。”
那棱角分明的脸上溅了血,映衬着深邃的眼神更具压迫感。
张峪洋抬眸一对上他的视线,就不由自主地一阵心慌。
出门前阿婆就嘱咐自己小心点,这世道太乱,可千万别惹上拿枪杆的。
张峪洋赶紧低下头降低存在感。
男人如再世修罗的目光冷冷扫视了一圈,黑洞洞的枪口最终还是锁定了他。
“带着药箱,跟我来。”
男人扔下一句低沉的吩咐便转过身离开。
车厢里的乘客们松了口气,同情关切的目光看向这位命运叵测的医生。
“是。”
该来的躲不掉。
张峪洋佯装镇定地将座位让给方才的老人,拿出手帕擦了擦镜片,重新架在鼻梁上。
伴随着一声声汽笛鸣响,大团大团的蒸汽在火车上空喷发,宛如一朵朵绽放的蘑菇云。
沙土路面窜出的野草因为列车驶过而剧烈摇晃,齿轮和铁链轧着轨道,推着整车的人滚滚前行。
张峪洋挎着药箱跟着对方,来到一处僻静的车厢。
这里显然是拥有起居室和独立卫浴的一等车厢。
宽敞整洁、光线明亮,铺着厚厚的地毯,靠窗的桌子还摆了一套法兰西餐具和一瓶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洋酒。
真豪华啊。
“您好……请问病人在哪儿?”张峪洋扶了扶眼镜,略显局促地开口询问。
男人扫了他一眼,走到门边,伸手上锁。
随后,径自走向床边,开始解皮带。
“诶?”
张峪洋瞬间瞪大了双眼。
对方脱去军装,露出健硕有力的胸肌。
张峪洋不自然地移开视线,手指缠着药箱带扭捏地打转。
“那、那个……我是正经医生哈。”
张峪洋烧着一张脸坐立难安,卑微地开口。
一记闷拳砸在耳侧,张峪洋吓了一跳。
“愣着干嘛?”男人眼神带着愠怒看向这位呆头呆脑的医生。
张峪洋这才看到,男人的腰腹处中了一颗子弹,因着刚才的动作扯到了动脉血管,此时正汩汩往外冒血,很快便染红了地毯。
“哦哦哦。”张峪洋赶紧打开药箱忙活起来,“我先帮您止血。”
张峪洋扶着对方坐下,认真处理伤处。
“中了枪伤还镇定得跟没事人一样,不愧是军人啊。”
“动作快点儿!”
“您这伤……”
张峪洋的眉毛拧到了一起,语气也变得严肃。
“先生,您的伤口已经发炎了。子弹如果不及时取出,会引发大面积感染导致休克。”
“那就赶紧取。你会的吧?”
“啊?我?在这儿?”张峪洋发出三连问。随后左右打量了一下车厢。
豪华归豪华,可实在不适合动手术啊。
“取子弹,就现在。”
张峪洋摊开药箱,检查工具,随后一脸为难地看着他。
“没有麻药。”
对方点了点头。
“可能会很疼。您千万……”
对方皱眉,啪地拍出手枪。
“再啰嗦老子毙了你!”
年纪轻轻的,火气真大啊。
“那您忍着点。”
张峪洋开始自己的工作流程,将药箱里的手术刀具逐个进行消毒。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张峪洋随口问道。
男人立刻机警地握紧了手枪,眼里警告意味十足。
“别误会。”张峪洋一边清洗创面,一边忍不住念叨,“我习惯直接喊我的患者名字,这样比较亲切。你也可以瞎编一个,我们聊聊天。不然你总盯着我这手术刀,我、我不敢下手……”
万一耐不住疼一枪崩了我,那我可就成了行医界最大的冤种了。
男人瞥了他一眼,对他这副胆小怕事的模样嗤之以鼻。
“做好你的事。多余的,不必操心。”
“好的,那我开始了。”
张峪洋深深吸一口气,手上娴熟地划开一道口子,尖细的镊子探入血肉。
“嘶!”
男人因骤然的剧痛下意识弹起上半身,被张峪洋一把推回固定在床头。
“别动。”
张峪洋平日里性子软,可一旦拿起手术刀,便会一秒变得强势,充满魄力。
见男人始终肌肉紧绷,根本不利于寻找子弹,张峪洋只得打开话匣子,与他攀谈,以转移刀口痛感上的注意力。
“虽然我是刚毕业的医学生,但我也是专业的。你别紧张,哈哈!”
“……”
糟糕,这是不是让人更紧张了呀。
“我还没自我介绍呢吧?我叫张峪洋。弓长张,嘉峪关的峪,漂洋过海的洋。你叫我张医生,或者阿洋都行……”
“……”
“你是奉城本地人?”
“去沪城是做什么呢?”
“你在那边有亲戚吗?”
“看你面相还很年轻,应该还没结婚吧……”
“闭嘴。”
男人抽了一口气,感觉疼的不只是伤口,还有嗡嗡响的脑袋。
“找到了!”
张峪洋顺利找到子弹,但就要夹出时却发现大事不妙。
“糟糕,卡住了。”
张峪洋额上渗出细密的汗。
“子弹卡在肋骨上了。”
“要怎么做?”
这种时候,也只能全心全意信任医生。
“两个选择。要么剪开伤口,改用更大的钳子夹出。要么叫停列车尽快包扎,安排你去最近的医院。”张峪洋的话语里难掩焦急,“唉,可是不管哪一种,你现在的情况……”
“继续……手术。”
男人从齿缝间泄出命令。
张峪洋听闻顺从地点点头,眼底佩服的神色一闪而过。
“你忍着点。”
定了定神,张峪洋拿起剪刀,重新剪开伤口。
男人手握成拳砸向床沿以抵抗这阵被撕开的血肉剧痛,桌上的酒瓶咕噜噜滚下来,他二话不说拧开瓶口,咕咚咚灌了下去。
这无疑是一场漫长的刮骨凌迟,但他硬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只是粗声喘着气。浑身的冷汗浸湿了身下的床单,后背更是如一张弓绷得死紧。
两小时后。
那颗顽固的子弹终于从骨头缝里撬出,放入托盘的一刹那,张峪洋也忍不住长处一口气。熟稔地包扎缝合好伤口,张峪洋转头看向伤患。
他不知是痛得昏死过去还是因为酒醉睡了过去,手枪滑落,手指微蜷,浓密的眼睫低垂着盖在下眼睑处,让他原本英气逼人极具侵略性的五官此时平添几分脆弱。
几个小时前,还被他用枪指着脑袋,张峪洋不敢想自己现在能这么盯着对方瞧。
这人到底什么来头?
看他的着装,似乎是某个高级的军官。
丢到车厢外的那些人,是他干掉的么?
是寻仇还是别的什么阴谋?
张峪洋本就无意掺合这些是非,探了探他的脉搏,张峪洋便起身进浴室整理自己。
袖口胸前都不可避免沾了血迹,雪白衬衫映得格外刺眼。
唉,可惜了。
这套阿婆私人定制的西服算是报废了,他总不能这样带着一身血去见人家姑娘吧。
张峪洋准备回到自己车厢找身替换的衣裳,将地上的手枪和军装一一收好放在床头。
这时,一张纸飘落下来。
张峪洋接过一看,竟是一纸委任状。
是沪城新政府发来的,聘请奉城少帅季昀担任警备司令部副司令。
季昀?他是奉城的少帅季昀?!
那个小时候救了自己一命的少年。
张峪洋震惊地看向季昀,十二年前的一幕幕走马灯般在自己眼前闪现。
寂静的松雪岭、凌乱的脚印、不敢呼出的气息、扑面而来的黑熊……
雪地里响彻云霄的枪声。
以及树林里那个手持猎枪意气风发的少年。
竟然是他。
思考片刻,张峪洋本欲离开的脚步停了下来。
夜里,季昀发起了高烧,张峪洋用湿毛巾一遍遍给他降温,此时的心境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毕竟眼前的人,不再是带着危险气息的陌生人,而是自己的救命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