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快到了,彭毛卓玛离开的日子也越来越近。
青海大多牧民都还保持着曾经作为游牧民族的习惯,搬牧场是每年都要做的事,也是每年最重要的事之一,牧民们因为地域、养殖习惯、牛羊种类不同等各种原因,在搬牧场的时间和次数上都有些细小的区别,不过主要是在夏秋季节,一次或两次,最为重要的那次是统一不变的,那是青海各地绝大多数牧民都会参与的盛大活动——搬夏季牧场,牧民们有个很可爱的叫法,叫做搬夏屋子。
七月份来临后,牧民们在需要考虑分批次的情况下开始一个个带上早已准备妥当的行李,踏上了前往另一个牧场的旅程,这个过程完全可以用艰辛来形容。
至于为什么还保留着这个习惯,这是个算得上简单的问题,很容易就能说通,夏季是草木花朵生长的时候,春冬季居住的牧场,也就是主牧场的青草要留到冬天,一年内生长出的牧草主要只有那一批次,如果夏季就被啃完了,那等到冬天面对光秃秃的大地,牧民们总不能让他们的牛羊吃荤食,又或是让它们吃为自己储备的瓜果蔬菜,没人愿意一筹莫展的摸着自己的脑袋破罐破摔的想着拔头发给牛羊吃。
买饲料和干草是一个好主意,可事实上,在搬牧场保留牧草到冬天的前提下,牧民们仍在晚秋开始购入大量干草,那种方方正正的,用塑料绳扎的很紧,高高的垒在一旁的干草,孩子们的乐趣总是爬上去,在高处躺着吹风、晒太阳、欣赏蓝天等等。
总而言之,度过难熬的冬季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搬夏季牧场是其中最重要的流程,左右是避免不了的。
还有些时间,可彭毛卓玛已经开始准备了,早早收拾着东西,提起这件事的时候难免让她也考虑了起来,她觉得自己大抵不会去的,没有经验,牛羊也不多,完全没有必要走一趟,可想到阿爸说的话,还是对去或不去的决定产生了迟疑。
结束了早晨的忙碌,进屋在小阳光房里坐着看了一小会儿风景,早饭还没吃,她的一日三餐算得上规律,很少有不吃的时候,起身进房间准备‘一大家子’的食物,一扭头目光瞥到正前方,门中心虚空吊着一只小蜘蛛,豌豆大小的一个小黑点,如果不是动了一下很难被发现,门没那么大,蜘蛛挡在正中间,她侧着身体也很难过去,她不愿意小虫子爬到身上,觉得挺瘆人的,所以停在了门口,驻足在原地仔细盯着小蜘蛛的一举一动,停一下,又动了一下,动起来是挺快的,可它就是不怎么动,倒是挺折磨人的,止不住的想斩断那根吊着的蜘蛛丝线。
远处突然传来几声桑杰吉布的叫唤,在宁静的草原上,她向来把这种警示视作有另外的,甚至突兀的事情发生,桑杰吉布自从长的和羊一样大,并被栓在一方小天地开始,它就成了一条沉稳的、宁静的、不怎么叫唤的小狗,除了看到人影或其他动物的时候,所以她从不会忽略掉桑杰吉布的吠叫提示。
放弃掉对蜘蛛的注视,她侧过头在草原上寻找桑杰吉布的身影,无论四季,桑杰吉布都很难藏匿在这片草地,很快就能让人寻到,显眼的黑色身体站的笔直,头仰的高高的,目光锐利,落在围着整个牧场的铁丝网外的小路上,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一辆小货车,看着有些破旧,后面的货箱装着很多东西,满的堆成了小山,有很多羊毛、有纸壳、还有瓶子,似乎是收破烂的。
小货车里有个男人,看着是叔叔辈的年龄,皮肤有些黢黑,把车窗全摇了下来,正倚着车框,整个头都探了出来,因为叫声给桑杰吉布分了个眼神,‘嘬嘬嘬’的逗了一下它,凶狠到马上就要咬人的藏獒和松弛到还有心情逗狗的男人,画面很有喜感,她却没有笑一笑的想法,看见男人又伸着头左左右右的打量,好像在寻找房子的主人,意图交谈一下,难免叫人忐忑了起来。
她还在纠结着要不要出门应对,曾经见识过家人们遇到不想搭理的陌生人时,会选择待在家里不回应,外面的人以为这家没人在,想着也许会是出门忙碌去了,就会自行离开,如果不是急事,总不见得会进门来找,所以这未尝不是个好办法。
只可惜当她再投去一个目光时,却发现野猫从小货车的另一边走了出来,停在了男人的车窗下,像是叫了几声,惹的男人企图开门下车摸摸它,再看桑杰吉布的反应,她知道绝不能无视了。
推开大门,原本打算叫喊一声,提醒男人也好,吸引桑杰布的注意,打断它的想法也好,总归是一个好方法,可是每每她的嗓子因为想要发声而受到挤压的时候,她的身体都会忍不住的咽下涌上心头的言语,无意识的皱眉打消这种想法,甚至能感到些许疲惫。
她只朝男人挥了挥手,看没看到都不在乎,立马拍起了手,几阵掌声吸引了桑杰吉布,这是她和它的小暗号,掌声代表着呼唤,从它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会这样做,藏獒听见总会很快将注意力放在她的身上,确认她在召唤自己就迅速奔向她,这次也不例外,桑杰吉布看向了她,歪头对掌声作出回应,而后朝着男人的方向吠了几声,甚至前进几步进行警告后就朝她而来,只是走得慢吞吞的,没几步她早已跑到了藏獒身边,抓着它的项圈摸着它的头。
“羊毛有没有?”
她猜到了,天气回温之后,牧区总会出现这样收羊毛的司机,穿梭在宽阔草原的狭窄道路中,小货车总开的很慢,停在一家又一家的门口,不是很频繁,但是很常见。
说实话,她对这位司机的印象很不好,在明知有大犬烈犬的情况下,那样草率的下车,她并不是很在意司机的安危,而是担忧她们的和平生活会不会因此被打破,这样波及他人的不负责任,让她短暂的拥有了讨厌和烦闷的情绪。
她朝着司机摇了摇手,这也是印象里家人们应对他们时的做法。
虽然还没有到剪羊毛的时节,但羊群平时蹭下来的毛也是他们会要的东西,牧民们总会拒绝这些司机,直到攒的够多了才会上前回应,她此刻不是很想搭理这位司机,也没有那么多羊毛,所以摆手拒绝了。
男人不知何时钻回了车里,怀里抱着野猫,见她回绝,还是很有礼貌地应答了一声,才从车窗伸长胳膊小心地抛下野猫离开了,走前似乎还微笑的对她点头示意,野猫在车后面跟了几步,叫唤了几声,见小货车走远才舍得回来。
野猫好像很喜欢这位司机,它一直都是很热情的性格,所以没有让她觉得很稀奇,真正意外的是司机会来到这里,这其实是个很偏僻的地方,住在这里的牧民很少,分散的很开,何况这些年搬离这里的人也很多,一眼望过去,这么大片的草原只有她和彭毛卓玛的两座房子,整片草原似乎只有她们三个活人,不说现在,放在以前这里也人少到很难能看到新面孔,除了那些来找她家人们的亲朋好友或者客人,就只有门前那条小路上偶尔出现个一驶而过的摩托,一年到头有时都碰不到收羊毛的人,还要阿爸他们自己拿去卖,所以今天能看到,她免不了的疑惑。
其实还多了些担心,她担心司机再来,不确定时间,难道要一直拴着桑杰吉布吗?她不愿意。不说别人,就连她阿爸阿妈来的时候,桑杰吉布因为没认出他们,都低声吠叫了一会儿,彭毛卓玛也是经过大半个月的长期接触,才让桑杰吉布放下了戒心,不再对她虎视耽耽,这样一个心大的司机,对她和桑杰吉布现在极其安宁平静的生活来说,不亚于一个定时炸弹,她不得不为此一直担心着。
彭毛卓玛去城里买了很多东西,很有兴致的要做大餐,她帮忙打着下手,洗菜择菜,算得上快乐时光,只是当她又听到桑杰吉布的叫声时,简直条件反射的蹦了起来,丢下手里的东西,很快冲了出去。
果然又是那司机,初见时还是四月,现在已经五月初了,土地刷上了一层绿,说浅不浅,说深也没那么深,也算是有了些春夏的样子,小货车和桑杰吉布的身影在这样一片绿意中显得更醒目,司机大概一个星期来一趟,这是她见到他的第三面,桑杰吉布仍是与他紧张对峙的模样,可司机始终意识不到,好像还想着下车。
她很着急的摆手,希望他快点离开,走出房门去牵桑杰吉布。
“等一下。”
司机手都搭在了方向盘上,彭毛卓玛的声音却叫住了他,‘噢’的一声回答,他又走了出来,向前几步把胳膊搭在了围着牧场的铁丝网上,等着彭毛卓玛走过来交谈。
见男人还敢往前走,她面色不悦,眉头都沉了下来,很轻的‘啧’了一声,同时,彭毛卓玛的声音从身后传了出来:
“我那里有点羊毛……”
一个不注意桑杰吉布就从她的手底下冲了出去,甚至是带着她踉跄了好几步,她们离铁丝网不远,司机很快的躲了一下也没来得及避开,被一口咬在了小腿上。
她反应很快的紧紧拉住了套在手上的项圈,风突然吹得很大,迷住了她的眼,闭上双眼失去视线才叫她察觉到心底已经压不住的紧张害怕,可迟迟没听到嚎叫咒骂,又让她觉得奇怪,伸长一只胳膊往后拉着桑杰吉布,身体却朝前探了过去,另一只手小心的扒开严丝合缝的狗嘴和衣物查看了起来。
好在没咬到肉,只是被啃住了裤子不放,她身体里似乎有一口挤压好久的气被舒缓的叹了出去。
“唉哟,我的裤子。”
男人的语气倒是轻松,看动作好像还有了伸手掰开狗嘴解救自己裤子的心思,属实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起得如惊涛骇浪一般,把她的心又托了起来,她出声迅速,语气斥责严厉的‘诶!’了一声,低头用手掌去拍桑杰吉布的喉咙,让它松嘴,小藏獒向来听话温顺,拍了几次又点了点鼻头就放了司机一马。
桑杰吉布一松口,她立马带着它扭头往房子的方向走了回去,走的那几步路,大概谁都能看出生气的情绪,怒火不大,但像一阵微风一样,会钻进人身体的每个角落那样难以忽视,彭毛卓玛原本应该是要站在房子外面喊给司机听的,大概是怕司机独自去了会找不到,拍拍身上的面粉之类的,看了看她,翻身上了摩托,小南吉也从房子里走了出来,见她的举动,在后面‘阿妈、阿妈’的呼喊着,彭毛卓玛安慰了几句小南吉,骑着摩托驶向了牧场外,停在了司机身边,交谈了几句,司机就上车跟在摩托走了。
往回走那几步路时,她其实很想开口,哪怕和司机说一下,提示他不要再来了之类的,只是酝酿了很久,几个字在她嘴里反复咀嚼,直到他们离开都没能说出来,也算可惜,小小的懊悔了一会儿,她内心里觉得可能遇到了人生的业障,说不上的烦厌,想着如果还有下一次,她一定要和他讲,不要再出现在这里。
彭毛卓玛回来的不算快,不知道忙了什么,收羊毛不是费时间的事情,只要把装着羊毛的麻袋搬到小货车上,然后一算钱就结束了,如果没有被雨水淋湿,这样的麻袋算不上很重,甚至她这个体力一般的人都能随随便便搬起,而彭毛卓玛却一直到小南吉因为见不到妈妈紧张害怕的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时候才回来。
她已经备好了菜,都处理的井井有条,备的菜陈列有序,只等着下锅炒就可以了,而且等了彭毛卓玛太久,她都把刚刚因为准备食物而弄得乱糟糟的房子收拾的干干净净,彭毛卓玛第一次在这么赏心悦目的环境下做饭,心情不免有些好,高兴的和她闲谈了起来。
“除了羊毛,也收头发和瓶子,换钱换东西都行,跟开了个百货店一样,什么都有。”
她们一个说一个听,场面很是和谐,最友好的在于彭毛卓玛从不会要求她回答,也不会因为她的沉默觉得尴尬,停止这种的单方面的聊天,彭毛卓玛在身旁一边忙碌一边叙说,她没由来的觉得安心,就像在家人身边那样。
她喜欢彭毛卓玛,这个美丽又坚强的藏族女人,有着世上最美好的品质。
“能换锅啊、菜刀啊、手套啊什么,他那里还有娃娃玩的毛玩具。”
彭毛卓玛说到这里还抬头和她对视着笑了一声,大抵是在调侃吧,换东西这样的事早就不常见了,何况一个四处奔走的男人,也许每天艰苦到脸都没办法好好清洗,居然带着玩偶行走各地,确实是一件值得让人因为稀奇笑一下的事。
“反正我的羊毛不多,没多少钱,就跟他换东西了,换了个手电和袜子,还给南吉换了个毛玩具。啊,南吉。”彭毛卓玛扭头呼唤在床上玩耍的小南吉,小南吉应该听到了她们的交谈,嗯啊的哼唧了起来,是有兴趣的样子。
她们嬉笑着在轻松温馨的环境里,用热腾的食物勾勒幸福,连屋外无际的大草原和呼啸的狂风带来的苍茫与寂寥都压制不住。
她站在门口,此刻的风吹的很大,紧了紧身上的衣服,瑟缩着身体,不让风往脖子里灌,她在找桑杰吉布和野猫,叫它们来吃饭,目光却落在了更远的远方,连成一片的山,明明没有那么高,却把一切都挡在了身后,只叫人看得到这无垠草原。
拍了拍手叫了两声,用身体撑开大门迎它们进去,风把她的头发往后吹的时候,她又舍不得进屋了,眼睛只愿意落在面前,把这一刻的美都深印在了心底。
从前不喜欢青海的春天,甚至觉得青海没有春天,因为只有它不像一副没有瑕疵到美的动人的画,很难让人从中看到些什么,现在想想,可能从前她真的只是在看,窗前也好,屋檐下也好,甚至照片上也好,她都不在春天里,春天没有雨过脸颊,没有叶落肩头,也没有雪覆睫毛,所以她只是见过,从没有亲临其境,这些天每日每日的行走在春天里,坐在青草上,见证植物的生长,用手摸过新芽嫩草,她才知道春天,压不住的绿色,一不注意就绵延万里,当她赶着牛羊走过的时候,脚底下出现的也许就是不知何时已经盛开的小花,春天明明来的无声无息,却叫其中之人怎么都难以忽视,就好像每颗小草、每株花朵是从她的那颗心脏里钻出来长大的一样,生命有多磅礴,春天就有多夺目。
日复一日,工作内容没有什么大的区别,可她连一点无聊都感受不到,兴致日渐增涨,虽然没有别人那样高昂的情绪,也比曾经好太多了,对她而言,每一天是那样的不同,河流,鸟鸣,五月中的草原,整个世界像活过来了一样,不再是还在苏醒的懵懂模样。
牵着桑杰吉布,赶着牛羊,但凡有个长辈看见,指定要教育她是在赶牛还是来玩之类的,好在天高皇帝远,没人管得着,做什么都随心所欲,心情也好。她和桑杰吉布走的慢,没人在后面吓唬,牛羊也慢吞吞的,这一行像是在晨间散步一样。
油画一样的草原,葱郁梦幻,柔软明媚,草看着都是毛绒绒的质感,没有人会舍得离开这里,深吸一口空气,像把植物的味道做成了线香,清新好闻的不得了,又有些醇厚,呼气的时候香味都萦绕在鼻头。
可惜美好没能持续太久,寂静的草原上突然传来一种沙砾被碾压的声音,准确些讲,就是汽车驶过,轮胎压小路的声音,桑杰吉布停下了脚步,昂着身体看向后面,喉咙里也有了些低吼。
没人会来这里的,所以回头看到司机的小货车的时候,她没有多少意外,只是牵着桑杰吉布走到一旁,蹲下身抱着藏獒的身体紧贴在铁丝网上,给司机让开了路,牛羊很精明,不用她管,一听到喇叭声就一个个急着左右避开。
小货车很快开到她身边,司机又停下了车,放下车窗,把头探了出来,和她打了声招呼,她只是点点头回应。
“来来来,过来。”司机没走,还叫她过来,她觉得奇怪,一时也没什么反应,就拉着桑杰吉布脖子上的项圈狐疑的走到了他的车窗前。
司机竟然从副驾上拿出了一个玩偶,柔软蓬松,一只手拿着正好,她诧异的很,没伸手接,司机一下把玩偶塞进了她的怀里,桑杰吉布大叫了几声,奔着跳着想咬他的手,只是被她拉着没能得逞,她不想要,可司机整个人堵住了车窗,她扔不回去。
“拿着吧,拿着吧。”
司机窃笑着,又开口说:“走,走,我们俩一起走。”
路那么宽,她总不能管司机怎么走的,所以小货车开的慢慢的,在她右边和她齐肩并行,她也没说什么。
她不说话,司机的话却多的不得了,止不住的看她,先是和她闲谈,想聊些家常什么的,见她不回复,又问她问题,诸如多大了、一个人吗、累不累之类的,活一副骗子模样,她不回答,桑杰吉布却一直嚎着恐吓他,司机俨然是不怕的样子,还嘬着逗它,像是明白她不会开口了,司机不继续了,停了一会儿居然说要给她讲一个他奶奶讲过的故事:
“说原来的原来,有一只兔子……”
原来的原来,有一只兔子,兔子走着走着遇见了一只羊,兔子就和羊作伴一起走,它们走着走着又遇见了一匹狼,狼看见羊流起了口水,兔子见了知道狼是想吃了羊,兔子想了想,走到了一处牧民人家的帐篷外,捡起了一根牧民们用来烧火的小木棍,又找了一块小木片,偷偷在一旁用木棍烧焦的那头在木片上画来画去,然后焦急的跑到狼身边,大声喊道:“狼叔叔,狼叔叔,你快看啊!”狼看不懂,于是问兔子是什么,兔子急忙回答:“狼叔叔,狼叔叔,上面说这里有一匹狼,拿枪的人看见了,一定要打死它啊。”狼一听吓坏了,急得脚下生风,立马落荒而逃……
微风拂面,温度也刚刚好,外面的天气很舒服,最适合出门,她脸上轻轻扬起一丝微笑,司机看见了,也高兴了起来,吹着口哨帮她赶牛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