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砚秋的手指从铁柜边缘滑下来时,那颗佛珠正躺在掌心。灰衬衫男人低头整理文件的动作没停,但她知道对方余光已经扫过三次——安保升级后,档案馆夜间不允许调阅非公开史料,更别说有人在凌晨两点研究一颗带刻痕的木珠。
她没看那男人,只把佛珠按进袖口,转身走向最里侧的修复台。台面留着半瓶显影液,标签被指甲刮得模糊,是上周她以“古籍墨迹还原实验”名义申领的。瓶身还凉,说明没人动过。
滴管吸满液体,她将佛珠悬于白瓷盘上方。第一滴落下,珠面泛起微黄;第三滴渗入刻痕,字迹像被水泡开的旧信纸,慢慢浮出轮廓。不是文字,是一道细如发丝的线条,蜿蜒成弧形结构图,边角标注四个小字:基底禁用。
她屏住呼吸,指尖轻轻碰上图纸投影。脑中骤然响起一句话:“堤基掺了海砂,当年洪水冲垮三段。”
修复台的灯闪了一下。
她迅速拍照存档,顺手把空瓶塞进帆布包夹层。灰衬衫男人这时才直起身,推了推眼镜:“齐主任,闭馆时间到了。”
“这就走。”她拎起包,经过对方身边时闻到一股淡淡的樟脑味,“明天还得交份材料给纪检组,今晚加个班而已。”
电梯下行时,她盯着手机缩略图里的图纸,忽然想起什么。拐进地下车库,从后备箱翻出一把锈迹斑斑的撬棍——那是第42章工地撤离时顺手带走的,当时陈建明说这是“报废工具”,她却记住了编号YH-097和塔吊上的“官”字瓷片。
雨开始下的时候,她已经站在西港老防洪堤的观测台下。江面漆黑,水位离警戒线只剩四十厘米。气象橙色预警滚动播报声从远处防汛广播传来,夹杂着施工车辆碾压碎石的闷响。三百米外,几盏探照灯照亮一片新开挖的坡面,市政工程车正往地基里浇混凝土。
她蹲在一块松动的护坡石旁,撬棍插进缝隙。石头挪开一半,露出底下暗褐色的块体。她掰下一角,放进密封袋。雨水顺着风衣领口灌进去,左袖口的墨迹被泡得发软,晕成一片地图似的痕迹。
“你就不怕哪天真被当成破坏防汛设施抓起来?”
江彻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撑着黑伞,另一只手拎着个牛皮纸文件袋,警车牌号被泥水糊住一半。
“那你现在是来执行逮捕吗?”她收起袋子,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我是来送报告的。”他递过文件袋,“市质检所内部通道出的结果。你前天送检的海砂样本,氯离子含量千分之三点八,矿物配比跟二十年前塌方段取出的混凝土残块一致。”
她抽出报告第一页,灯光太暗,只能看清结论栏盖着红章:“成分高度相似,不排除同源可能。”
“不只是‘可能’。”她说,“图纸显示当年禁用海砂,但他们用了。现在这块地基,又在用同样的材料。”
江彻没接话,只把伞往她那边偏了偏。施工方向这边打了个手势,探照灯突然熄灭。
“你知道投标这次加固工程的是哪家公司吗?”他问。
“宏远建设。”她盯着黑暗中的坡面,“法人叫李振东,王世昌女婿。”
江彻点头,“评标委员会明天上午开会,名单刚公示。”
她把报告折好塞进内袋,手指碰到那张显影后的图纸照片。雨水顺着发梢滴在屏幕上,把“基底禁用”四个字泡得微微发胀。
“你的证据一旦提交,会经过王世昌审批。”江彻看着她,“系统内流转,谁都能动手脚。”
“我知道。”她掏出手机,打开加密压缩包,把图纸扫描件、检测报告、企业关联图谱拖进同一个文件夹。邮件收件人填了三个:省纪委邮箱、水利厅督查账户、审计组备案端口。
发送时间设定为明早八点整。
“为什么不现在发?”
“现在发,他们能拦。”她锁上手机,“定时发送,意味着无论我接下来发生什么,二十四小时后,信息都会自动跑完流程。不是我不信规则,是我得让规则自己走一遍。”
江彻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湿透的薄荷糖,剥开塞进嘴里。“下次别一个人来这种地方。”
“那你这次怎么找到我的?”
“林小满查到你刷了档案馆门禁卡,又调了车载GPS轨迹。”他吐掉糖纸,“她说你最近总在半夜往外跑,再不拦着,迟早把自己写进事故通报。”
她笑了笑,把撬棍插进泥地,支着身子站起来。观测台铁梯被雨水冲得发亮,她一步步往上走,脚步声和雨点砸在铁皮屋顶上混成一片。
江彻没跟上来,在原地站了几秒,转身走向警车。车灯亮起又熄灭,轮胎压过积水,声音渐远。
她站在观测台顶,打开手机电筒照向江面。水流湍急,打着旋儿拍打堤基。她取出三支笔,红色那支拧开,就着膝盖写下几行字:
1. 防洪堤图纸显影,明确标注禁用海砂;
2. 实测当前地基含海砂,成分与二十年前塌方块体一致;
3. 承建方“宏远建设”实控人为王世昌女婿;
4. 历史事故掩盖链条:钱茂才→赵德明→陈建明→市长秘书→王世昌。
蓝色笔接着写:
公诉书提纲:
一、重大工程材料造假;
二、公共安全责任疏忽;
三、利益输送闭环证据链。
黑色笔停顿片刻,画出一张关系网,最后在中心圈出“2003年6月15日”——正是佛珠上刻的日期。
雨更大了。她把纸折好,塞进防水袋,挂在观测台报警器下方。抬头看去,施工区重新亮起灯,但位置偏移了十几米,像是刻意避开她刚才取样的区域。
她走下铁梯,在泥地上停下。撬棍还插在那里,像一根歪斜的界碑。她拔出来,甩掉泥浆,扛在肩上。
风衣贴在背上,冷得贴肉。她掏出手机,确认定时任务已启动。倒计时显示23小时57分18秒。
远处传来引擎声,一辆没有挂牌的皮卡驶近,在坡道转弯处停下。车门打开,一个穿雨衣的人跳下来,手里拿着对讲机,朝她这个方向指了指。
她没动,只把红色笔拧紧,插回胸前口袋。
皮卡没再前进,僵持在雨幕里。
她抬起左手,用袖口擦了擦屏幕,再次检查那份待发送的邮件。
雨水顺着指尖流进手机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