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砚秋的鞋跟踩在市政府南门花岗岩台阶上,发出清脆的第三声时,她拐进了消防通道。风衣左袖那块墨迹被晨露浸透,颜色沉得像干涸的旧档案。她没看表,但知道周慧兰的汇报刚好结束——林小满发来的排班表里写着,环保科巡检组每四十分钟轮换一次后场设备。
后勤车停在侧门,两名穿工装的男人正往推车上搬投影仪。她走过去,顺手扶住摇晃的支架。“新来的?”其中一人问。她点头,把包里的笔记本电脑递过去:“技术科临时调的,播个备用PPT。”对方没再问,这种会,谁都不想多听一句废话。
她跟着推车从后台入口进去,绕过绿幕和音响箱,蹲在角落打开电脑。无线信号很快连上——江彻前天夜里在吊顶通风口塞进的小盒子,此刻正安静地闪着蓝灯。她将U盘插进接口,视频文件进度条走到98%时,轻轻敲了三下空格键,暂停。
前厅传来掌声。主持人开始念下一个议程:“下面进入自由提问环节,时间十分钟,请举手示意。”
她合上电脑,夹进红蓝两支笔,黑笔握在掌心。起身时,听见陈建明的声音从主通道传来:“名单再核一遍,一个闲杂人等都不能上台。”
她没回头,顺着设备线爬到幕布后方,手指摸到投影仪遥控器的凹槽。那里原本不该有个额外按钮,但现在有了——江彻用热熔胶粘上去的微型发射开关,按下去不会响,只会让画面跳转。
前厅灯光暗了些。主持人刚说完“请环保局周局长就污染防治作总结发言”,齐砚秋便从后排站起。
“请问,”她的声音不大,却压住了空调出风口的嗡鸣,“使用未经淡化处理的海砂,是否属于建筑安全风险?”
全场静了半秒。周慧兰坐在前排,手一抖,茶杯盖磕在碟子上。
没人举手,没人应答。主持人皱眉:“这位同志,请出示参会凭证。”
她不答,径直走向大屏幕侧面,按下遥控器。
画面一闪,切换成夜间码头实景。镜头晃动,但足够清晰:货轮甲板上堆满湿沙,工人用高压水枪冲洗表面结晶,车牌被黑布遮住,可运输单据特写显示目的地是A区、C区、F区三个改造工地。紫外灯扫过沙粒,荧光斑点密布如星图。
“这是三天前西港七号码头的监控截取。”她的声音平稳,“氯离子含量超标十二倍。用这种砂拌混凝土,钢筋五年内就会锈蚀断裂。”
全场哗然。后排有人站起来拍照,前排几位领导互相递眼色。陈建明猛地起身,朝安保人员使了个眼色。
她继续说:“运输记录显示,这批海砂由‘宏远建材’承运,签收单位是城建科备案的五家施工单位。而审批单上的监理签字——”她顿了顿,“和上周被烧毁的账本残页,出自同一支钢笔。”
大屏幕突然一黑。
技术人员冲上来检查接口,摇头:“信号中断,可能是外部干扰。”
会场骚动加剧。有人喊“重启系统”,有人叫“封存证据”。齐砚秋却往前走了两步,拿起白板旁的记号笔,在黑色幕布背面写下一行字:“氯离子腐蚀钢筋=结构寿命缩短70%”。然后从文件夹抽出一张打印图,用红笔圈住沙粒边缘的白色结晶。
“这东西,”她转身面对主席台,“不是盐霜,是死亡倒计时。”
王世昌坐在正中,手边茶杯倾斜,热水泼在会议资料上。他低头去扶,杯子滑落,瓷片溅到裤脚。侍从要弯腰捡,他抬手制止,慢慢整理领带。
齐砚秋看着他:“您上周视察F区工地时说‘一切正常’,那天的气温是36度,混凝土养护温度不能超过32度。您知道吗?高温加上海砂里的氯离子,会让水泥水化反应失控——就像给房子打了一针兴奋剂,让它提前衰老。”
没人说话。
她走近几步:“您刚才打翻的茶杯,水温是85度。烫吗?比钢筋锈穿楼板那一刻,还烫吗?”
王世昌终于抬头。他的眼神很稳,可喉结动了一下。
“这位同志!”主持人终于反应过来,“你没有参会资格!请立即退出会场!”
她不动:“我有资格提问。《安全生产法》第三十二条,任何公民有权对重大隐患提出质询。”
“那你现在就被带走!”陈建明从座位冲出来,指着门口,“保安呢?”
两名安保上前。她没反抗,只是把红笔插回文件夹,夹紧胸前。就在这时,后排一个年轻科员举起手机:“我录下来了!视频还在!”
另一个接话:“我也录了!转发纪检邮箱了!”
齐砚秋嘴角微扬。她早知道,只要画面播出去四秒钟,就会有人备份。
王世昌忽然开口:“休会十分钟。”
声音不高,却压住了所有嘈杂。
他站起身,没看任何人,径直走向后台走廊。背影笔直,可右肩比左肩高出半寸——那是长期伏案批文件留下的习惯,也是他每次情绪失控时才会暴露的破绽。
陈建明站在原地,手里钢笔转了七圈半,硬生生停住。他低头看手机,一条匿名短信刚到:“别碰她包。”
齐砚秋被三名工作人员围住,要求登记身份信息。她打开工作证,复印件边缘还沾着一点灰——那是从钢厂废料堆里掏账本时蹭上的。她平静地说:“我可以配合谈话,但请先回答一个问题:为什么所有报备用砂都来自‘内陆采砂许可证’单位,而实际运输路线全是沿海港口?”
没人回答。
她目光扫过主席台,落在王世昌消失的走廊口。那里有扇检修门,门缝底下,露出一角蓝色胶布——和他公文包提手缠的一模一样。
她低头,从风衣内袋取出黑笔,在掌心写了两个字:**继续**。
然后抬起手,轻轻敲击文件夹边缘。每秒两次,稳定如心跳。
台下有人小声议论:“她不是被停职了吗?怎么进来的?”
“听说是从后勤口混的。”
“可视频哪来的?谁拍的?”
“你管谁拍的?关键是——那沙子真的会吃钢筋啊。”
一名技术科员跑进来,对着主持人耳语几句。主持人脸色变了:“信号源……是从一台未注册的笔记本发出的?定位找到了吗?”
技术员摇头:“它用了跳频中继,最后信号出现在图书馆天台。”
齐砚秋听着,没笑。她知道江彻今早六点就上了那栋楼。
陈建明这时收到第二条短信:“监控显示,你的车十分钟后会被拖走。”
他猛地合上手机,匆匆离席,西装角勾住了椅子扶手,也没回头。
齐砚秋仍站在原地,文件夹抱在胸前。红笔未收,蓝笔未动,黑笔在指间轻轻转动。她看见一名保洁阿姨经过走廊,手里提着的工具箱上贴着“维修-A7”的标签。
那个位置,正对着王世昌刚才坐的椅子斜后方。
她记下了编号。
远处,大屏幕依旧漆黑,可她知道,那四十余秒的画面,已在几十部手机里重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