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砚秋把手机塞回口袋时,指尖还沾着307病房墙上的口红。那抹红在晨光里发暗,像干涸的旧批注。她没回办公室,直接驱车去了市二院——钱茂才凌晨三点突发脑溢血,病危通知刚发到局里。
电梯门开在七楼,ICU外走廊空荡。监控记录显示,昨夜十一点十八分,一名穿白大褂的人刷卡进入病房,停留十二分钟,未登记访客信息。护士说那人戴着口罩,身形偏瘦,不像家属。
“他醒过一次。”护士递来病历本,“睁眼看了会儿天花板,手指动了动,又昏过去了。”
齐砚秋翻看监护数据,血压曲线在四点零七分出现短暂回升。她摘下手套,径直推开探视窗的门。
病床上的钱茂才面色灰青,呼吸机有节奏地起伏。床头心电监护仪滴滴作响,波形断续。她走近,握住老人垂在床边的手。那只手冰凉,指节粗大,掌纹深得像图纸上的等高线。
“钱局长。”她声音压得很低,“您要是知道什么,就告诉我。”
老人眼皮颤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咕噜声。右手突然抽搐,食指僵硬抬起,在她掌心缓慢划出一道弧线——起笔微顿,中段略弯,收尾戛然而止。
话音未落,护士冲进来:“病人血压骤降!请出去!”
她被推出门时,那道弧线还在掌心发烫。
林小满已经在会议室等了半小时。新区建设总规图铺在会议桌上,A0尺寸,边缘泛黄。她戴着手套,正用放大镜查看桩基编号区。
“你画的这道线……”她抬头,“和‘浮桩承重缓冲带’的设计轨迹一致。当年只有总工组能标这个,施工队都看不懂。”
齐砚秋摊开手掌,复刻那道弧线在图纸上。弧线恰好穿过C区软土层,绕开主承重桩群,落在三处监测盲区交界点。
“如果这里桩深少打两米呢?”
林小满调出地质剖面图:“沉降不会立刻显现,但五年后必然塌陷。宏远建设现在用的就是这套旧图纸改的版本……他们根本没重勘地质。”
两人对视一眼。这不是巧合。钱茂才用最后一丝意识,指向了事故根源。
齐砚秋抓起包往外走。
回到病房,床单已换过,枕头也换成新的。床头柜清空,连水杯都不见了。护士说家属要求整理私人物品。
“他有家属吗?”齐砚秋问。
“一个侄子,六点左右来的,待了十分钟就走了。”
她绕到床尾,掀开旧枕头的一角。夹层缝线有重新锁过的痕迹,针脚歪斜。她掏出随身小刀,沿着边缘划开。
里面是一串紫檀佛珠。
十八颗,油亮如新。她一颗颗捻过,直到第七颗内圈,触到细微凹痕。用指甲轻轻刮开积垢,露出三个刻痕符号:——。
和安全帽内衬的暗纹一模一样。
林小满接过佛珠拍照,输入内部监理标记库比对。系统跳出一行字:【秘密监理小组·风险标注码·仅限桩位07-23使用】。
“0723-A……”她喃喃,“就是那顶安全帽的编号。”
齐砚秋盯着图纸上被弧线贯穿的区域。编号07至23的桩位,全部分布在软土带上。当年若有人故意缩短桩深,再用虚假报告掩盖,只要不碰大震动,十年都不会暴露。
而江底隧道,正好建在这片沉降带上。
她把佛珠缠在手腕上,转身走向医护站。
“钱茂才的医疗记录,我要看原始入院登记表。”
值班医生犹豫:“这涉及隐私……”
“他是重大工程责任关联人。”她把工作证拍在台面上,“我现在以发改委名义调阅,签字流程回头补。”
医生终于点头,调出电子档案。入院时间是凌晨两点四十七分,送诊人姓名栏空白,联系电话是个空号。但急诊交接单备注栏有一行小字:**患者右手紧握佛珠,无法分离,由护士协助取下暂存储物柜**。
齐砚秋眯起眼。
“储物柜现在归谁管?”
“家属签收了所有物品。”
她立刻拨通技术科电话:“查医院储物柜领取录像,重点看六点前后,穿白大褂的人有没有出现。”
电话那头沉默几秒:“齐主任,录像权限要公安协查令。”
“那就去拿。”她挂了电话,转向林小满,“你回局里调取二十年前‘秘密监理小组’成员名单,特别是还能联系到的退休人员。我去一趟档案科,把07到23号桩的所有验收文件调出来。”
林小满抱着图纸起身:“可赵德明上周冻结了新区项目的查阅权限……”
“那就用我的私人U盘拷贝。”她从风衣内袋抽出一支红笔,“他不是喜欢查违规吗?我让他查个够。”
两人分头行动。齐砚秋刚走到电梯口,手机震动。
技术科回电:“齐主任,我们刚接到医院通知,昨晚那段监控……设备故障,数据丢失了。”
她按下电梯按钮,金属门缓缓合拢。
“告诉他们,明天上午九点,我会带纪委的人一起看。”
电梯下行时,她低头看着手腕上的佛珠。那道未完成的弧线在脑海中反复浮现,像一份没签完的认罪书。
回到病房楼层,她顺手拉开消防通道门检查。楼梯间整洁,无异常足迹。但她注意到,安全出口指示牌下方的地砖缝隙里,卡着一小片蓝色胶布纤维。
她蹲下,用镊子夹起,放进证物袋。
王世昌的习惯,这次留下了实物。
回到病房门口,她停住脚步。监护仪的声音透过门缝传来,规律而冰冷。她推开门,走到床前。
钱茂才仍昏迷,呼吸微弱。她拿起他的左手,翻开掌心。皮肤松弛,纹路杂乱。但她用红笔尖轻轻划过某一道横纹,发现其下有极细的刻痕,已被岁月磨平,但仍能看出弧形走势。
和她掌心那道,一模一样。
她忽然明白——这不是第一次传递。
二十年前,就有人试图留下记号。而钱茂才,是最后一个敢接住它的人。
她把佛珠放在床头柜上,拿出笔记本,撕下一页,用红笔描摹那道弧线,再写下“0723-A”和“——”。纸折成小方块,塞进佛珠串中心。
“您不用说话。”她轻声说,“东西在我这儿了。”
转身要走,护士匆匆赶来:“齐女士,刚收到检验科消息,钱局长入院时抽的血样……检测出微量混凝土添加剂成分,和三年前浮桩工程使用的型号一致。”
齐砚秋站定。
“他在昏迷前,可能接触过老工地的建材?”
“或者被人强行灌入。”护士低声,“我们没对外说,怕影响治疗。”
她慢慢转过身,看向病床上毫无知觉的老人。
窗外天光渐亮,消毒水气味浓烈。她解下佛珠,重新缠上手腕,指尖抚过那颗刻着符号的珠子。
走廊尽头,一台保洁车静静停靠,车轮压着一片湿痕,从医护站一直延伸到安全通道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