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砚秋把便签纸捏在手里,没有撕,也没有丢。她只是把它对折两次,塞进笔袋最里层。那里原本放着三支笔,现在少了一支蓝笔——刚才在扫描仪前,她顺手拿了出来。
档案室的灯还在闪。一下,两下,间隔不规律。她没抬头看,但耳朵听着节奏。这种老式日光灯,接触不良时会有“滋”的一声轻响。刚才那人进来时,灯还没坏。
说明是人为动了线路。
她走到离线电脑前,重新开机。屏幕亮起后,插入U盘,把扫描文件调出来。林小满说过要拷贝,但她得先过一遍内容。不能让任何人带着原始数据离开。
她拿出红笔,在协议第三条下面划线。“甲方有权根据实际情况调整补偿标准”。这一条看着普通,可结合金手指那句“补偿款被截留六成”,问题就出来了。什么叫“实际情况”?谁来定义?没人规定。
她在旁边写:“自由裁量权无限扩张,违法。”
翻到第七条。“乙方需提供身份证复印件及银行账户信息”。她用蓝笔写下:“身份绑定即控制权让渡,可批量代领。”一旦村民的身份和银行卡都被掌握,钱打进去再转走,连人都不用到场。
第十二条写着争议解决地为北京仲裁委员会。她冷笑一声,拿起黑笔圈住这句话。“跨省诉讼成本封死维权路径。”普通农民哪有钱去北京打官司?等于直接放弃维权。
三支笔摆在桌角,颜色分明。红的是伤口,蓝的是解法,黑的是人情账。她一直记不清这些关系,但现在不需要记。她只要看清这份协议怎么把合法外衣穿在非法骨架上就行。
门轻轻推开一条缝。
林小满探头进来,没说话,只做了个“安全”的手势。她快步走到电脑旁,把便携硬盘插上接口。“我已经清过一次系统缓存了,这次再做一遍镜像备份。”
齐砚秋点头,把屏幕切换到签名页。
十三个名字排成两列,都是村民代表。字迹各异,有潦草的,有工整的,看起来真像不同人签的。但林小满放大其中一个“王”字,又切到另一个“王”字,对比笔画起落。
“不对。”她说,“这两个‘王’字,横折的角度完全一样。还有这个‘李’字,第三笔顿点的位置,三个都重合。”
齐砚秋接过鼠标,调出边缘增强模式。墨迹反光曲线显示,每一笔的压力轨迹几乎一致。不是同一个人写的,就是照着模板描的。
“不是联签。”她说,“是代签。”
林小满继续滑动画面,突然停住。“等等……这里。”
她指着签名栏左侧空白处。有一道极淡的痕迹,像是铅笔印,但不像手写。线条平直,转折生硬,像是从别的纸上拓下来的。
齐砚秋把图像放大四倍。印痕呈现出网格状结构,每个拐角都有轻微凸起,像是复写纸压出来的。
“模板。”她说,“他们用了一个签字模板,批量复制。”
她立刻拍下这张图,存入加密相册。然后打印一页出来,放进证物袋,贴上标签:2025年4月7日14:18,档案室离线终端,发现疑似签字模板转印痕迹。
“这个印子。”林小满低声说,“如果是复写纸拓的,那原件应该还留着碳粉层。只要找到那张纸,就能比对是谁先写的。”
齐砚秋看着她。“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不止一份假协议。”林小满声音有点抖,“可能所有涉及土地流转的文件,都用了同一个模板。”
齐砚秋没接话。她打开笔记本,用黑笔写下一行字:“铅笔印,0.5mm HB,疑似模板复刻。”然后翻到前一页,把之前标注的问题条款重新排序。
第一,程序违规——市领导直批,绕开发改局登记;
第二,资金截留——明拨实扣,六成不知去向;
第三,身份控制——收集证件,便于代领款项;
第四,诉讼封锁——约定异地仲裁,阻断维权;
第五,集体造假——所谓村民联签,实为一人代笔。
五条问题,层层嵌套。表面是乡村振兴项目,实际是借政策之名,行侵占之实。
她合上笔记本,手指敲桌面。一下,两下,三下。频率稳定,不像紧张,倒像在计算。
林小满正在清理硬盘记录。她把所有操作日志删除,又运行了一遍反追踪程序。这是江彻教她的,能在系统底层留下虚假访问路径,迷惑后续查证的人。
“姐。”她忽然抬头,“我刚想起来,宏源保洁中标记录里,也有类似签名。”
齐砚秋猛地看向她。
“三个月前,他们和城建科签的服务合同。”林小满快速调出备份文件,“当时我没注意,现在想想,那个项目经理的签名,倾斜角度跟这里的‘王建国’一模一样。”
她把两张扫描件并列显示。左边是园区协议里的村民签名,右边是保洁合同上的负责人签字。两者倾斜度、笔锋弧度、收尾力度,全都吻合。
“不是巧合。”齐砚秋说,“是同一套造假流程。”
她站起身,走到档案柜前,打开“重点项目·待审”格子。那份协议还在。她没动它,而是拿出手机,对着封面拍了一张照片。然后退出相册,新建一个加密文件夹,命名为“农园-A”。
回到桌前,她把三色笔记的内容整理成要点,逐条录入离线文档。每写完一条,就核对一次原始扫描件。确保每一个判断都有依据。
林小满把硬盘收好,放进帆布包最里层。“我回去后再做一次全盘扫描,看看能不能还原模板原图。”
“不要联网。”齐砚秋提醒,“用老式扫描仪,物理隔离。”
“我知道。”林小满点头,“图书馆的设备还能用。”
齐砚秋看了眼时间。14:43。距离她进入档案室不到半小时。外面的世界还在正常运转,会议照开,电话照打,可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裂开了口子。
她把红笔盖上,放进笔袋。蓝笔留在桌上,笔尖朝上。黑笔握在手里,轻轻敲了两下桌面。
头顶的灯又闪了一下。
这次,她抬起了头。
灯管两端发黑,中间忽明忽暗。她记得这盏灯上周还好好的。是谁换了镇流器?还是动了线路?
她没动。
这种时候,不能表现出任何异常。她只是低头,把最后一行字补全:“签字模板来源待查,重点排查近三年所有涉农项目合同。”
林小满背上包,轻声问:“下一步去哪儿?”
齐砚秋没回答。
她盯着屏幕上那个淡淡的铅笔印。它安静地躺在空白处,像一道隐形的锁。只要找到钥匙,就能打开背后所有的门。
她伸手摸了摸证物袋。塑料膜有点凉。
门外走廊传来脚步声。
不是林小满那种轻快的小碎步,也不是陈建明那种带鞋跟重踏的节奏。这脚步很稳,一步一停,像是在听里面的动静。
齐砚秋迅速关掉显示器电源,把U盘从接口拔下,塞进内衣口袋。然后拉开抽屉,把证物袋和笔记本一起放进去,锁好。
林小满站在门边,手搭在门把手上,没动。
脚步声停在门口。
两人屏住呼吸。
一秒,两秒。
门把手微微转动了一下。
没有推开。
脚步声转身走了。
齐砚秋等了十秒,才重新开机。屏幕亮起,画面定格在签名页。那个铅笔印依然清晰。
她把蓝笔捡起来,拧开笔帽,在打印件背面写下一串数字:CJM041-11:17。这是陈建明的工号和他使用扫描仪的时间。
然后她合上电脑,对林小满说:“你先走。走消防通道,别坐电梯。”
林小满点头,开门出去。
齐砚秋没跟。她坐在椅子上,等了三分钟。确认外面没人后,才把离线主机拆开,取出硬盘,装进防磁袋。
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份协议。
它静静地躺在档案柜里,红头公章鲜亮如新。可里面每一行字,都藏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