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砚秋的手从后视镜上收回,指尖在风衣内袋停留了一瞬。她没再回头,也没再确认什么人影——刚才那一眼已经够了。空的。总是空的。可人影会出现在副驾,说明对方知道她习惯把东西放那儿,知道她今晚要来码头,甚至知道她会绕路、试探、扔手机。这不是跟踪,是排练。
她推开车门,脚踩进积水里,水漫过鞋面,冷得干脆。风衣下摆扫过车门边缘,那块墨迹湿透了,颜色更深,像一块甩不掉的胎记。
她往前走。码头铁栏杆歪斜地挂着“禁止通行”的牌子,锁链断口参差,像是被钳子硬掰开的。她没停,径直穿过。远处有座孤零零的红色邮筒,立在废弃装卸台边缘,漆皮剥落,锈迹爬满底座,却擦得异常干净,像是有人特意打理过。
这不对劲。
她停下脚步,距离邮筒还有十五步。太干净了,太安静了。没有货轮,没有工人,连海鸟都没一只。只有雨,细密地落着,打在铁皮屋顶上发出均匀的嗒嗒声,像倒计时。
她摸出牛皮纸袋。胶水还没干,封口处黏着一点指纹。里面是三份U盘副本、一段录音的原始磁带、两张图纸复印件,还有一张手写的清单,列着所有证据编号和来源。她没数过多少页,但知道分量——重得能压垮一个人,轻得能被一阵风吹走。
她继续往前走。每一步都稳。不是不怕,是怕也没用。林小满那边“B”信号发出去了,能不能收到是她的事,能不能活下来是自己的事。江彻说过一句话:“你查得太深的时候,别指望有人接得住你。”
她现在不想被人接住。
她站定在邮筒前,抬头看了眼投递口。窄,深,黑。像一张闭着的嘴。她伸手,将文件袋轻轻塞进去。动作很轻,像放下一盏灯。胶水沾在指尖,拉出细丝,断了,粘在邮筒边缘。
投进去了。
她退后半步,双手垂下,没拍灰,也没擦手。雨顺着风衣领口往里钻,贴着脊背滑下去,凉得清醒。她没看表,但知道时间刚好。十二点整,或者差几秒,又或者晚了几秒——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它进去了。
身后传来轮胎碾过碎石的声音。
她没回头。声音越来越多,从四面八方逼近,节奏一致,间距相等。然后,红蓝警灯亮了起来,一道接一道,撕开雨幕,像手术刀划开皮肤。十二辆车,不多不少,呈半圆形围住码头入口,车灯齐刷刷照向邮筒方向。
她依旧没动。
一个人影从最前面的警车下来,黑色雨衣,帽檐压得很低。他走到她面前五步远,停下。是江彻。
“齐主任。”他声音不高,盖过雨声,“您这次玩得太大了。”
她看着他,没笑,也没辩解。“我只是把本该进入系统的文件,送到了它该去的地方。”
“你知道这算什么行为?”
“我知道。程序外递交,越级举报,证据链未通过内部审核流程。”她顿了顿,“但我更知道,如果走流程,这些材料明天就会变成废纸。”
江彻沉默。雨打在他肩上,顺着手臂流下。他右手小指微微动了一下,像是无意识的习惯。
“邮筒可以查封。”她说,“文件可以鉴定。但你不能说它不存在。它已经进去了,谁也拿不出来。”
“我们也可以查你。”他说,“非法持有涉密资料,私自复制公务档案,干扰调查秩序——哪一条都能让你停职。”
“那你查吧。”她抬手指向邮筒,“但别碰它。证据已递交,程序已启动,现在轮到组织说话。”
江彻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侧身,抬手示意警员原地待命。没人上前,没人说话。警灯还在闪,映得她脸上忽明忽暗。
“你知道这一步之后,没人能保你。”他低声说。
她点头。“我知道。所以我一个人来。”
“林小满那边……”
“她收到了信号。剩下的,她会按预案处理。”
江彻没再问。他知道她不会说更多。他也知道,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在规则边缘行走,却又没真正越界。她没威胁,没控诉,没哭诉冤屈。她只是投了个快递,只不过收件人是中央巡视组,寄件方式是当着十二辆警车的面。
“你就不怕这是个局?”他忽然问。
“怕。”她说,“但更怕什么都不做。”
“万一邮筒是空的呢?万一根本没人收?”
“那就让它空着。”她看着那抹红色,“至少有人看见我投了。”
江彻终于没再说话。他转身走向最近的警车,低声交代几句。两名警员下车,拿着封条和相机,朝邮筒走去。他们动作谨慎,拍照、编号、贴封条,全程录像。没人试图打开。
齐砚秋站在原地,手指上的胶水在雨中泛着微光。她没看他们工作,也没看江彻。她望向市政府方向。那里灯火稀疏,几栋楼还亮着,像是加班的人还没走。她想起赵德明办公室那盆发财树,早就枯死了,没人换。陈建明转钢笔的习惯,第七圈半总会停一下,像在等掌声。王世昌装病那天,护士说他醒来第一句话是“责任在施工方”,可施工方早就破产了。
她轻声说:“有些真相,必须用最原始的方式传递。”
江彻走回来,站到她旁边。“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等。”她说,“等有人拆开它,等有人读完它,等有人决定说一句真话。”
“可你说不定等不来。”
“那也比从来没寄出去强。”
江彻看了她一眼,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棒棒糖,剥开糖纸,塞进嘴里。甜味在雨夜里散不开,但他习惯了。
远处,一名警员完成封条张贴,举起对讲机汇报。另一人开始检查周边监控线路,蹲下身,拨开杂草查看电缆接口。其中一根线裸露在外,接头被雨水泡得发白,像是刚被人剪断又接上。
齐砚秋注意到那个动作。她没出声,只是把手插进风衣口袋,指尖碰到录音笔的开关。它一直在录,从她下车那一刻起。
江彻察觉她的异样,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那名警员正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泥。
就在这时,码头东侧的铁皮屋顶突然塌下一角,雨水灌进去,发出沉闷的响声。警员受惊,猛地抬头。另一名同事跑过去查看,踩进一滩积水,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腿。
齐砚秋的目光却落在那人鞋面上——一双制式皮鞋,左脚外侧有道划痕,像是被金属边缘刮过。她记得这双鞋。上周三,她在市局走廊见过,属于技术科的一名老法医,专门负责物证提取。
而此刻,他正低头记录什么,笔尖在纸上划出稳定的横线。
江彻轻轻碰了下她的手臂。“别看了。”
她没动。“他不该在这儿。”
“他是随队支援。”
“他从不随队。”
江彻没反驳。他只是把棒棒糖换到另一边嘴里,目光扫过四周警车。十二辆,车牌尾号全是单数。这个细节,他本来没注意。
齐砚秋缓缓抬起手,指尖蹭了蹭风衣袖口的墨迹。它已经淡了,洗过太多次,却始终去不掉。像某些错误,改过无数次,痕迹还在。
她忽然说:“你带备用钥匙了吗?”
江彻皱眉。“什么钥匙?”
“你车的。”
“在身上。怎么了?”
“待会儿可能要用。”
“你要走?”
“不。”她看着那名法医收起记录本,朝警车走去,“我是怕有人想让我们走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