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砚秋把U盘从投影仪上拔下来的时候,指尖还带着设备接口的余温。她没把它收进包里,而是塞进了风衣内袋,紧贴着那块洗不掉的墨迹。走廊灯光明亮,脚步声稀疏,评审专家们早已散去,只有保洁员推着拖把经过,水痕在地砖上划出歪斜的线。
她没回头,径直走向电梯,按下地下二层。纪委的接待室在办公区东侧,门牌编号217,锁是新换的电子码,她输入江彻刚发来的六位数,门“咔”地开了。
屋内陈设简单:一张会议桌,三台加密读取终端,墙上挂着《证据接收登记流程图》。一名工作人员正核对着清单,抬头看了她一眼:“齐副主任?材料带来了?”
齐砚秋没答话,从内袋取出那个无标识黑色移动硬盘,轻轻放在桌面上。硬盘外壳有轻微刮痕,像是被什么硬物蹭过,边缘一圈泛白——那是老船坞仓库铁箱磨出来的印子。
“这是第23次播放记录的原始存储介质。”她说,“文件首次写入时间是2001年6月17日凌晨三点二十二分,早于项目立项备案四个月。”
工作人员皱眉:“我们得走技术校验流程。视频类证据容易被剪辑,尤其是这种年代久远的。”
“我知道。”齐砚秋插上U盘,调出元数据界面,“你看这里——创建时间戳绑定的是系统底层日志,不是文件属性。公安技侦备份路径也同步存了一份,双通道验证,删除记录都有追踪。”
她点开另一窗口,公安系统的加密目录浮现,同一文件的哈希值完全一致。工作人员凑近看,手指在键盘上敲了几下,确认无误后点头:“可以进入初审环节。”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江彻走进来,手里拎着个牛皮纸袋,外包装盖着“紧急技术协查”的红章。他把袋子放在桌上,打开,抽出一份报告,封面上印着《江底隧道结构安全评估结论》。
“沉降曲线出来了。”他说,“东段23号监测点的二次塌陷,和1998年桩基施工深度不足存在直接因果关系。当年少打了三米,现在荷载累积到临界值,混凝土接缝抗剪能力归零。”
齐砚秋接过报告,翻到附图页。两张沉降曲线并列排布,一条是1998年的初始沉降,另一条是2023年的加速下沉,峰值位置完全重合。
她抽出蓝色笔,在图上圈出两个点:“一个是病根,一个是发作。就像高血压患者一直不吃药,突然脑溢血——不能说是突发,只能说是迟到了二十年。”
江彻点头:“我已经让技术科加了备注:‘历史工程隐患引发公共安全危机’。这样后续通报不会被说成借题发挥。”
“很好。”齐砚秋合上报告,“你以个人名义提交协查建议函,注明‘基于重大公共安全隐患预警’。程序上走得通。”
江彻看了她一眼,没多问,转身出去打电话。齐砚秋继续对工作人员说:“还有一个细节——视频里王世昌签字时,背景墙上的挂钟秒针走动频率,和心电图机的滴答声完全同步。这个节拍没法伪造,音频波形分析已经做了,误差小于0.03秒。”
工作人员终于抬眼:“你是说……声音和画面的时间锚点一致?”
“对。”她说,“如果有人想造假,得同时伪造视觉、听觉、生物信号三个维度的数据,还得精确到毫秒级。你觉得可能吗?”
对方沉默几秒,终于在登记表上写下“证据链完整,建议移交司法组”。
齐砚秋没笑,也没松口气。她把硬盘推进透明证物袋,封口,签了字。工作人员收走袋子,屋里只剩她一个人。
窗外开始下雨,雨点打在玻璃上,斜斜划过。她走到窗边,看见楼下警车红蓝灯光闪烁,两辆特勤车正在待命。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入院内,车门打开,纪委调查组的人下车,大步走进大楼。
她摸了摸左袖口的墨迹。这块污渍跟了她三年,从档案馆抢险那晚开始,就没洗干净过。当时她抱着一摞施工图往外冲,头顶天花板塌了一角,墨水瓶砸在胳膊上,瓶口爆裂,黑液喷了一身。第二天上班,没人敢问,只有林小满偷偷递来湿巾,说“新来的都这样”。
现在,这块墨迹还在。
只是不再代表狼狈。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甲修剪整齐,指节微微发白。这双手撕过导师的论文,批过上百份问题文件,修过被剪断的轮胎钢丝,也曾在十五厘米裂缝前按下应急封锁键。
今天,它交出了最后一块拼图。
江彻打完电话回来,靠在门框上:“纪委说最快今晚启动谈话通知。”
“不急。”她说,“让他们先看视频。第23次播放,王世昌签字前说了句‘这次做完,就能退休了’——这话录得很清楚。”
江彻轻哼一声:“他还真当自己是功臣。”
“在他们眼里,腐败也是政绩。”她转过身,目光落在桌角那份尚未归档的补充协议复印件上,“只要不出事,就是成功;出了事,就找替罪羊。”
“你现在不是替罪羊了。”江彻说。
“我知道。”她顿了顿,“我现在是规则本身。”
办公室陷入短暂安静。外面雨声渐密,走廊传来几次脚步声,但没人进来。齐砚秋站在窗前,雨水顺着玻璃滑落,映出警灯交错的光斑。她忽然笑了,很轻,几乎听不见。
“你知道吗?”她说,“我小时候最讨厌数学老师改成绩单。他总说‘灵活处理’,我说‘2+2必须等于4’。结果被罚站三小时,站到天黑。”
江彻挑眉:“然后呢?”
“然后我爸来接我,问我后悔不。我说不。他说,那你以后会更累。”
她停顿一秒,声音低了些:“但现在我觉得,累也值得。因为2+2,真的等于4。”
江彻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齐砚秋把蓝色笔收回口袋,三支笔都在,红蓝黑,各司其职。她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米色风衣,深灰西裤,头发一丝不乱。
她转身走向门口,手搭上门把。
“走吧。”她说,“该收网了。”
门开时,走廊灯光照进来,映出她半边身影。她的手指还搭在金属门把上,指节因用力微微泛白。楼下电梯“叮”地一声,门缓缓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