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递员的声音还在走廊回荡,齐砚秋已经拆开了那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是份加急报告,标题印着“关于A片区施工进度异常的紧急通报”,落款城建科,红章盖得端正。
她没看签名,直接翻到最后一页附件清单。指尖刚触到纸面,脑中就浮现出一句:“这份验收单的签名日期早于材料进场四天。”
她把信封夹在腋下,抓起车钥匙往外走。电梯下降时,她用指甲轻轻刮了刮报告边缘——毛边太整齐,像是裁纸刀特意修过,这种小动作,只有心虚的人才会做。
天擦黑,工地门口的探照灯刚亮。吊车停在半空,钢筋横七竖八堆在地上,工人们围在集装箱板房前抽烟,烟头在暮色里连成一片小火海。没人说话,但气氛比暴雨前还闷。
齐砚秋下车,风衣下摆蹭过泥水坑。她径直走向那群人,没开口,先从墙角掰下一块混凝土,灰渣落在鞋面上。
“送检。”她说。
监理老李慌忙拦住:“齐主任,这不合程序——”
“程序?”她抬眼,“你们停工也不合程序。补充协议第七条写得清楚,无正当理由中止施工,违约金三倍起步。现在,要么复工,要么签赔偿确认书。”
队长咳嗽两声,递上一张打印纸:“水泥标号不够,C25冒充C30,我们不敢干。”
齐砚秋接过纸扫了一眼,随手塞进包里。她打开随身检测仪,把混凝土块放进去。屏幕跳数:31.2MPa。
“C30标准是30,它超了。”她把仪器举高,“谁带来的?”
人群往后缩了半步。没人应声。
她收回仪器,拍拍手:“明天上午九点,我在这里等你们提交真实进货单。缺一份,罚一万。现在,散了。”
有人嘀咕:“上面说了,不给钱就不动……”
“上面?”她转头,“哪个上面?陈科长吗?”
空气一静。
她没等回答,转身朝项目部走。路过一辆皮卡时,注意到车斗里堆着几袋水泥,封口处有蓝色胶带——和她昨天在医院后巷看到的那种药瓶包装带颜色一样。
她停下,弯腰撕开一袋,掏出一小撮粉末搓了搓。指腹传来颗粒感,偏粗。
“这批货哪来的?”她问旁边一个戴鸭舌帽的工人。
“不清楚,统一发的。”那人低头踢石子,“反正不是我们买的。”
她点点头,直起身,眼角余光看见那人袖口沾着油渍,右手食指有一圈浅白压痕,像是长期戴手套留下的。
回到车上,她没立刻发动。打开车载记录仪,调出过去半小时录像。画面里,那辆皮卡司机曾下车打电话,通话对象显示“明哥”。通话记录自动保存了号码,归属地是本地。
她记下号码,拨通林小满电话。
“查个手机号,别走系统,用你表哥网吧那台旧电脑。”她说,“关联名字、身份证、最近三天进出工地记录。”
“又要偷偷查啊?”林小满声音发紧,“上次查周局用药,我可差点被审计盯上。”
“这次不查人,查车。”她说,“皮卡,车牌尾号783,所属单位写着‘宏远建材’,但实际运输的是‘新联建工’的人。”
电话那头沉默两秒:“明白了,姐。”
挂了电话,她盯着工地大门。探照灯下,几个工人正悄悄往板房搬东西,影子拉得歪斜。她没下车,只是把风衣拉链往上拽了拽,墨迹斑斑的袖口滑下来半截。
雨开始落,先是几滴,砸在挡风玻璃上炸开。她启动车子,绕场一圈。轮胎碾过碎石路,发出规律的咯噔声。快到出口时,右后轮突然一沉,车身晃了一下。
她靠边停车,打着手电下去查看。四只轮胎全被扎了,切口整齐,像是用美工刀垂直刺入,每胎一刀,不多不少。
副驾驶窗上贴着一张打印纸,字是宋体五号,写着:“管好你的嘴。”
纸张粗糙,边角卷曲,背面有轻微油渍。她取下手套,用笔尖挑起一角闻了闻——食堂炸油条的味道。
她拍照,取证,把威胁信装进证物袋。然后蹲下身,仔细检查每个破口。刀刃角度一致,发力均匀,说明动手的人手法熟练,可能常干这类事。
回到驾驶座,她插上U盘调取最后三十分钟录像。画面中,七点零八分,一个人影蹲在车尾,穿橙色反光背心,帽子压得很低。他动作不急,扎完四胎后还站起身环顾四周,才慢悠悠走开。
她暂停画面,放大衣角。反光条边缘有一道裂口,用黑色电工胶布缠过——正是白天那个戴鸭舌帽的工人。
她把U盘拔出,放进内袋。再拨林小满电话。
“刚才那号码查到了吗?”
“查到了,机主叫赵德海,宏远建材调度员,但社保缴在新联建工名下。他今晚六点二十七分打卡离岗,可监控显示他七点十分才出工地东门。”
“把他的排班表、车辆调度记录、最近三个月银行流水都调出来。”她说,“尤其是转账,看有没有固定时间、固定金额的入账。”
“这么多……得熬夜了。”
“你去网吧,我来守办公室。”她说,“顺便帮我打印一份合同附件,就是去年签的那个补充协议,第七条加粗。”
电话挂断,她发动车子,一档起步。四个破胎让车像喝醉似的摇晃,但她开得很稳,速度没超过二十。
回到单位已近午夜。走廊灯昏黄,她刷卡进门,顺手把伞靠在墙角。办公室灯亮起,桌上文件码得整齐,红蓝黑三支笔各归其位。
她新建文档,命名为“A区施工异常记录_0408”,逐项录入:停工时间、人员特征、检测数据、轮胎破坏情况、威胁信来源分析。
然后抽出一叠复印件——陈建明签字的十三份监理报告。她一张张翻,比对笔迹轻重、转折弧度。翻到第七份时,手指停在签名栏边缘。那里纸面微微起毛,像是被反复摩挲过。
就在指尖触到那处毛边的瞬间,脑中响起一句:“这份验收单的签名日期早于材料进场四天。”
她没眨眼,也没停顿,默默把文件归档,取出黑笔,在笔记本写下:
“陈建明—伪造流程—利益输送路径待查”
写完合上本子,抬头看窗外。雨势变大,工地方向亮起了灯,机械声隐隐传来。
他们连夜复工了。
她起身走到饮水机前接水,塑料杯装到八分满。回来时顺手关掉打印机电源。灯熄的刹那,她看见自己映在玻璃上的影子——风衣未脱,头发微乱,手里捏着那只装着威胁信的证物袋。
手机震动。林小满发来消息:“赵德海近三个月每周五收一笔八千转账,对方账户匿名,但IP定位在局域网内,可能是内部人员操作。”
她盯着那条信息看了五秒,拿起黑笔,在笔记本空白处画了个圈,圈住“周五”两个字。
笔尖还未抬起,楼下传来汽车熄火声。紧接着,脚步踏进单元门厅,节奏稳定,像是穿着工装靴。
她放下笔,走到窗边拉开一条缝。楼下车牌尾号783的皮卡正缓缓驶离,驾驶座上的人戴着鸭舌帽,袖口油渍在路灯下泛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