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灯切开县镇边缘的薄雾,路面划痕在光束下像一道未愈合的伤口。齐砚秋握着方向盘的手没松,导航早已黑屏,她也没重连。后视镜里,城市轮廓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两旁渐次亮起的昏黄路灯,电线杆歪斜,像是被风刮久了没扶正。
清河县支行就在主街尽头,灰墙绿顶,门楣上的“中国建设银行”字样掉了一角漆,露出底下锈迹斑斑的铁皮。
她推门进去时,柜员正低头剪指甲,听见动静抬头,眼皮都没抬全:“下班了。”
“调档案。”齐砚秋从风衣内袋抽出一张打印纸,放在台面。是U盘里那段审批链截图,经过模糊处理,只留关键字段和红头文件边框。
柜员扫了一眼,嘴角一撇:“涉密归档,副局长签字才给看。”
“市里在查扶贫资金闭环流向。”她声音平稳,“你是想等督查组带着执法证来,还是现在配合?”
柜员终于抬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三秒,转身进了后台。
十分钟后,支行行长匆匆赶来,领带歪着,手里捏着半湿的毛巾。他看了眼截图,又看看齐砚秋,干笑两声:“这材料……不太规范啊。”
“规范的事,上面自会认定。”她指尖敲了敲桌面,频率不快,但每一下都像钉子落进木头,“我现在需要调阅‘建行03账户’原始开户卷宗,包括法人信息、注册地址、验资报告原件。”
行长搓着手:“这个户……早注销了。纸质档案也移交了。”
“移交哪儿?”
“这我就不清楚了。”
齐砚秋没再说话,从包里取出另一张纸——是林小满刚发来的短信截图,伪装成市发改委办公室协查令,盖章清晰,编号合规。她没解释来源,只轻轻推过去。
行长盯着那张纸,喉结动了动。三分钟后,档案室门禁咔哒一声解锁。
林小满已经在门口等着,帆布包往肩上提了提,低声道:“监控回路我接了假信号,有八分钟窗口。”
两人分头行动。齐砚秋直奔东侧铁柜,找到编号“QH-2003-01”的卷宗盒。打开时,一股陈年浆糊味扑面而来。她戴上手套,一页页翻过,多数是复印件,笔迹新旧混杂,像是被人反复替换过。
翻到“法人代表住址登记表”时,她指尖一顿,轻轻抚过纸面,呼吸放慢。
脑中忽然响起一句话:“常委小舅子的皮包公司,注册地址和市长祖宅重叠。”
她眼神微闪,不动声色,用蓝色笔在页脚空白处画了个经纬度符号,又顺手在旁边标了个“√”。
“有人在调我们进楼的录像。”林小满突然靠过来,声音压得极低,“二楼监控室,五分钟前切换了角度。”
齐砚秋迅速拍照,将卷宗原样放回,动作利落。临走前,她故意把红色笔落在档案桌上,笔帽没盖,墨水洇出一小团。
走出档案室,行长已在门口候着,笑容比刚才僵硬三分:“齐主任,手续回头补一下?”
“自然。”她点头,语气轻松,“还得麻烦你们保管好原始材料,别丢了。”
支行大门外,天色已暗。街角杂货店亮着灯,玻璃柜台里摆着几瓶矿泉水和廉价零食。齐砚秋拉林小满进去,买了两瓶水。透过玻璃反光,她看见斜对面巷口停着一辆黑色商务车,车窗贴膜深黑,引擎未熄,排气管偶尔颤动一下。
“电话还能屏蔽吗?”她拧开瓶盖,低声问。
林小满没答,默默拉开帆布包,取出卫星电话,手指一抠,电池弹出,电路板裸露在外。她顺手把SIM卡捏碎,扔进垃圾桶。
“他们能追踪信号源。”齐砚秋盯着那辆车,“你先去镇上住下,别用任何电子设备。”
“那你呢?”
“我还得走一趟邮局。”她把手机塞进内衣口袋,确保信号被身体遮挡,“U盘不能带回市区,得另想办法传出去。”
话音未落,街对面药店门推开,一个身影拄着拐杖走出来。中山装,花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公文包提手缠着蓝色胶布。
王世昌。
他站在台阶上,目光扫过杂货店,嘴角慢慢扬起,朝这边走来。
“小齐?”他声音温和,像长辈碰见晚辈,“这么巧。”
齐砚秋没动,手里的水瓶握紧了些。
他走近,拐杖敲地的声音不急不缓。“县镇空气好啊,适合静心。”顿了顿,压低嗓音,“你导师当年要是学会闭嘴,也不至于……”
话没说完,他公文包里传来轻微嘀嘀声,短促,规律,像是定时发射器在工作。
林小满下意识后退半步。
齐砚秋却笑了:“王副市长也来查账?”
“我退休了。”他摆摆手,笑容不变,“就是路过,买点药。”
“血压最近稳吗?”她问,“听说您上次住院,药还被人动了手脚。”
王世昌眼神一闪,随即恢复平静:“都是误会。倒是你,别太拼。有些事,查到最后,发现不过是一场误会。”
嘀嘀声又响了一次。
齐砚秋盯着他包角,忽然道:“您这包,修过?”
“嗯?”
“蓝胶布。”她指了指,“以前是斜缠,现在是横绕。换人修的吧?”
王世昌沉默两秒,笑了:“你还是这么细。”
“习惯。”她拧上瓶盖,“毕竟,错一个数字,整条资金链就穿了。”
远处,那辆黑色商务车缓缓启动,灯光扫过街面。
王世昌看了看表:“不早了,该回去了。”
“您请。”
“你不走?”
“我还约了人。”
“哦?”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希望不是送葬的。”
拐杖敲地三下,转身离去,节奏比来时乱了些。
林小满望着他背影,小声问:“他包里的东西……”
“是信号源。”齐砚秋掏出手机,屏幕亮起,定位软件显示三个移动光点正在靠近,“他们在盯U盘。”
“那你还留这儿?”
“正因为他们在盯。”她把U盘从风衣内袋取出,放进空水瓶,拧紧盖子,“越怕什么,越要做什么。”
林小满咬唇:“我留下。”
“不行。”
“我能帮你。”她从帆布包底层抽出一张烧焦的纸片,边缘卷曲,隐约可见“监理”二字,“这是我在古籍库藏的证据副本,我没交出去。我知道怎么甩掉跟踪。”
齐砚秋看着她,许久,点头:“记住,别用手机,别走大路。如果失联,按B计划。”
“明白。”
两人分开。林小满朝南街走去,背影很快融入夜色。齐砚秋则走向邮局方向,步伐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在监控盲区边缘。
身后,那辆商务车缓缓跟上。
她拐进一条窄巷,巷口立着废弃的报刊亭,玻璃碎了一地。她停下,从风衣袖口抹了点灰,涂在手机屏幕上,然后贴墙蹲下。
十秒后,手机震动。
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号码。
铃声响起——是《破阵子》的片段,导师生前最爱念的词。
她盯着屏幕,没有按下接听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