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砚秋把那支从通风口捡回的黑笔插进办公桌笔筒时,笔尖滴下的水在地板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痕迹。她没擦,也没换衣服,只是脱下湿透的风衣搭在椅背,袖口那块墨迹被雨水泡得发胀,像一块陈年淤血。
档案室昨夜渗了水。暴雨冲垮了外墙排水管,三楼走廊积水漫过门槛,泡塌了两个铁皮柜。此刻办公室里堆满了抢救出来的文件,纸页黏连、字迹晕染,保洁员正往编织袋里扫碎纸。林小满蹲在角落用吹风机低温烘一份监理报告,头发梢沾着纸屑,嘴里念叨着编号顺序。
齐砚秋弯腰翻检一摞泡烂的巡检日志,指尖忽然顿住。半张残页夹在两本湿透的台账之间,边缘焦黑,像是被人撕下后又匆匆塞进废纸堆。上面一行打印体勉强可辨:“……尸检编号W-07至W-18,无亲属认领,火化登记已补录”。
她将残页凑近台灯,背面隐约有手写批注,却被水浸成墨团。就在她准备移开视线的刹那,脑中响起一句低语:“这里埋着十二具流浪汉的尸检报告。”
她呼吸停了一瞬,迅速把整堆废纸拢到自己桌下。林小满抬头看了眼,她摇摇头,示意别声张。两人默契地把残页摊在干燥的瓷砖地上,用尺子轻轻压平,再拿镊子挑出碎片拼接。有一页背面印着“市殡仪馆特种处置台账”,但关键字段全被涂改液覆盖,只留下几道刮痕。
“这编号格式不对。”林小满低声说,“正常遗体登记是G开头,W系列是十年前停用的临时代码,专用于……”
“非正常死亡未立案的。”齐砚秋接上话,手指敲在桌面,节奏缓慢但清晰。
窗外一道闪电劈过,柳枝抽打玻璃的声音骤然密集。雨还没停,风却更大了,树枝拍窗像有人在外面抓挠。她没起身关窗,反而把台灯调亮,打开手机扫描仪逐页拍照存档。
江彻推门进来时肩头全是水,军装贴在背上,右小指勾着一副湿手套。他没打招呼,直接把一个密封袋放在桌上:“三号码头清淤,捞出六具水泥封裹的尸体。法医初步判断,死亡时间集中在十八个月内,最晚的一具不超过四十天。”
齐砚秋盯着袋子,里面是一张现场照片:灰白色水泥块裂开,露出一只穿旧运动鞋的脚,脚踝处缠着褪色红绳。
“和污水处理厂数据造假周期吻合。”江彻声音压得很低,“他们不是临时起意,是定期处理。”
林小满倒吸一口气,手里的吹风机差点掉在地上。她赶紧扶住,又低头去看拼好的残页,突然指着其中一处:“这里有重影!原先写的不是‘火化’,是‘移交’!”
三人同时沉默。
齐砚秋拿起红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下“W-07”到“W-18”,然后标出每个编号对应的发现地点——全是沿江废弃码头或排污口下游滩涂。她又翻出过去两年的漂浮物登记表复印件,对照日期,发现每次应急排放后的第三天,江岸巡查记录都会多出一条“发现无主遗体”。
“不是漂来的。”她说,“是顺着排水管冲出来的。”
江彻盯着那张编号表,忽然问:“这些人的DNA采样了吗?”
“殡仪馆台账显示未采集。”林小满翻着资料,“备注栏写着‘特殊处置流程,免检’。”
“谁批的?”
“签字章是副局长代行权限,日期是每周一上午九点十五分。”
齐砚秋冷笑:“固定时间走流程,跟打卡一样。”
她把残页重新铺开,用蓝笔圈出“移交”二字的涂改痕迹,又在旁边画了个箭头指向“YH-097-A”。这个编号已经出现太多次:金属片、信号源、铭牌——它像一根线,串起了从放射性废料到人体处置的所有断点。
江彻俯身看了看,忽然伸手摸了摸通风口边缘。那里还卡着半截断裂的黑笔帽,他取下来放在掌心,断口参差,像是被强力挤压折断的。
“这支笔,是从底舱带回来的?”
“卡在通风口,笔尖对着铭牌。”
江彻点点头,没再多说,只是把笔帽放进证物袋。
林小满这时轻声提醒:“我刚查了内网日志,昨天凌晨两点四十五分,有人远程访问过殡仪馆系统,修改了六份火化证明的电子存根。IP地址跳转三次,最终溯源到市政府信息中心备用服务器。”
“又是那里。”齐砚秋盯着台灯下拼接的残页,忽然发现其中一页边缘有轻微灼烧纹路,不像是火烧,倒像是高温针尖烫上去的几个小孔。
她翻过来对着光,孔洞排列成一组数字:0415。
“四月十五?”江彻皱眉,“去年今天,环保局做过一次突击检查,后来报告被撤回。”
“不是检查日。”齐砚秋摇头,“是第一具W编号遗体登记日。我在防汛指挥部的旧档案里见过原始记录,当天暴雨引发管涌,抢险队在B7出口附近发现一具男性尸体,穿着破旧工装,口袋里有半张蓝源检测的考勤卡。”
江彻眼神一紧:“陈峰?”
“不确定。尸体当晚就被运走,手续由周慧兰签字特批。”
房间里一时安静。只有窗外柳枝持续拍打玻璃,一声紧似一声。林小满默默把所有扫描件上传加密云盘,又备份到两块离线U盘,一块藏进帆布包夹层,另一块塞进一本《城市排水管理条例》的书脊里。
齐砚秋站起身,走到窗边。雨水顺着玻璃蜿蜒而下,把外面的世界拉成模糊的条纹。她没有关窗,任风吹进来,带着江水的腥气和泥土的腐味。
她回到桌前,把那支完整的黑笔轻轻放在尸检报告复印件上。笔尖所指,正是“死亡原因”那一栏被撕去的位置。
江彻看着她,声音很轻:“下一步怎么走?”
“查人。”她说,“从第一个W编号开始,挖出他们是谁,怎么死的,为什么必须消失。”
林小满点头:“我可以试着复原被删的日志,殡仪馆的纸质存根应该还在库房。”
江彻把证物袋收好:“我让技术科排查信息中心的物理访问记录,看看谁动过那台服务器。”
齐砚秋没说话,只是拿起红笔,在“W-07”的名字位置重重画了个圈。墨水渗透纸背,在桌面留下一个小小的红点。
窗外,一根断落的柳枝猛然砸在玻璃上,叶脉贴着窗面展开,像一只枯手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