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砚秋站在办公室中央，掌心还残留着佛珠碎屑的粗粝感。她没动，只是低头看着指尖沾上的灰黑色粉末，像某种陈年墨迹被碾成了尘。衣袋里的碎屑已经不再滚动，但她仍能感觉到那一点重量，贴着大腿外侧，沉得像块铅。
她缓缓将手抽出，轻轻按在桌角。三支笔并排躺着，红蓝黑一字列开，笔帽朝向不同方向。红色那支正对着合同草案的封面，像一柄未出鞘的刀。
门被猛地推开，林小满冲了进来，手里抱着一叠文件，边角已被汗水浸出毛边。她喘得厉害，马尾松了一圈，发绳滑到了发尾。
“齐主任，我……”
话没说完，陈建明从走廊拐角踱步进来，西装依旧绷在肩头，领带打得一丝不苟。他手里转着钢笔，七圈半一停顿，动作熟稔得像报时钟。
“小林啊，”他开口，声音压着火气，“年轻同志工作热情是好事，但也要懂得分寸。有些事，不是谁都能插手的。”
林小满嘴唇动了动，没再说话，手指却把文件夹攥得更紧。
齐砚秋没看她，也没看陈建明。她伸手，三根手指并拢，将三支笔同时拍在桌面。清脆一声响，笔尖齐齐向前，像是列队点兵。
“第七页第三条。”她说，语速平稳得像读天气预报，“运营期收益分成比例写反了。”
陈建明转笔的手顿住。他盯着她，嘴角慢慢往上提：“笔误而已，何必较真？这种技术性细节，后期修正就是了。”
“那您知道这个‘笔误’，会让政府每年倒贴多少吗？”她起身，插上投影仪U盘，指尖在键盘敲下回车。
墙面瞬间亮起，二十组动态数据模型如潮水般铺开。图表流动，红线飙升，数字不断跳动，最终定格在——**2.3亿/年**。
办公室安静得能听见投影仪风扇的嗡鸣。
“按现行算法，”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特许经营期三十年，政府需累计补贴六十九亿元。这笔钱，足够建三条同等规模的轨道线。”
陈建明的脸色变了。他低头翻合同，手指在第七页快速扫过，钢笔尖在纸面划出几道断线。他本想说“核对有误”，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林小满已经把原始条款截图、修订记录、财务测算表全调了出来，一页页打在墙上，像一场无声的审判。
“这……这是你做的？”他终于看向林小满，眼神里第一次没了轻蔑，只有惊疑。
林小满挺直了背：“从昨晚八点开始，我比对了十七份同类PPP合同，做了三轮敏感性分析。收益结构、风险分担、财政兜底条款……全都闭环验证过。”
陈建明冷笑：“你以为你是审计局？一个办公室文员，也配谈财政模型？”
“我不是审计局。”林小满声音不大，却稳，“但我记得去年七月二十三号，您让我复印过《城市基础设施特许经营管理办法》实施细则，一共印了五遍，因为每次都有错别字。”
她顿了顿：“这次，我不想再印错了。”
陈建明猛地抬手，钢笔脱手而出，滚落在地，一路滑到齐砚秋脚边，笔帽磕在瓷砖上发出清脆一响。
没人去捡。
齐砚秋低头看了眼那支笔，弯腰拾起，轻轻放回自己笔筒。三支笔重新归位，颜色分明。
窗外天色渐暗，投影光映在她脸上，像一层薄霜。墙上的数据仍在滚动，红得刺眼。
陈建明站在原地，肩膀微微起伏。他张了几次嘴，最终只挤出一句：“你这是在挑战整个流程。”
“不。”齐砚秋坐下，打开笔记本，“我是在走流程。明天上午九点，我会把这份报告提交党组会，附上修改建议稿。如果需要，我可以现场答辩。”
“你一个人说了不算。”
“不是我一个人。”她抬头，看向林小满，“是数据说了算。”
林小满点点头，把文件夹放在桌上，转身出门。经过陈建明身边时，她脚步没停，也没低头。
门关上后，办公室只剩两人。
陈建明站在原地，手扶着桌沿，指节泛白。他忽然笑了声：“你以为赢了？这种项目，背后牵的是什么人，你心里没数？”
“我知道。”齐砚秋翻着笔记本，“我也知道，你们改合同的时候，特意避开了收文编号登记。没有编号的文件，按规制就是废纸。”
“那你打算怎么办？举报？上访？还是找媒体？”他逼近一步，“别忘了，你爸当年也是这么硬，结果呢？”
齐砚秋抬起头，目光平静：“我父亲的事，我不打算多说。但今天这份合同，我要让它变成正式文件——哪怕是从垃圾桶里捡出来，我也要盖上公章。”
陈建明盯着她，眼神阴沉。半晌，他冷笑一声，转身走向门口。
手搭上门把时，他停下：“齐砚秋，你记住，有些人，不是你能碰的。”
门被拉开又关上，震得窗框轻颤。
办公室重归安静。投影还在运行，数字跳动如心跳。
齐砚秋没动，手指在键盘上敲了几下，将所有模型打包加密，上传至内网备案系统。进度条走到100%，弹出提示：**已存档，不可篡改**。
她合上电脑，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密封袋，把今日收集的佛珠碎屑放进去，又夹了一张合同复印件。袋子封好，贴上标签，放进最底层。
然后她坐回椅子，打开新文档，标题写着：《轨道交通PPP项目风险评估及修正方案（初稿）》。
手机震动了一下。
她拿起来，屏幕亮起一条短信：
**“23:00，老船坞。”**
她没回复，也没锁屏。而是把手机轻轻放在桌角，正好压住那份被退回的合同草案。
投影仪突然闪了一下，画面抖动半秒，随即恢复正常。
她抬头看了眼墙上的图表，最后一行数据正在更新：
**累计财政支出预测：69.00亿元**
她的手指无意识敲了敲桌面，频率很慢，一下，两下。
门外走廊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口。
门把手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