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砚秋从住院部八楼的医生办公室出来时,天色正暗下来。她没再看那叠空白病历一眼,只把“查钢筋”三个字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像校对报表时核验最后一行数据。走廊灯管嗡了一声,她抬手看了眼表——六点五十二,离值班交接还剩八分钟。
她没回单位,而是直接去了市发改委技术科。司机已经在楼下等了二十分钟,车里放着那份没登记的文件袋。技术科的小李刚加完班,看见她进来,手里的咖啡杯差点打翻。
“齐主任?这都快下班了……”
“帮我导一份PDF。”她把牛皮纸袋放在桌上,“内容是《1998年新区建设工程质量监督日志》,重点标红所有涉及钢筋规格和验收签字的部分。另外,调出轨道PPP项目原始合同与最新补充说明的比对版本,生成动态模型。”
小李愣住:“您要今晚就弄?”
“明早九点前必须在我桌上。”她说完,转身就走,风衣下摆扫过门口的地垫边缘。
夜里十一点十七分,技术科的打印机还在响。齐砚秋坐在角落工位上,三支笔摆在面前:红色那支刚换过笔芯,蓝色的笔帽咬在手里,黑色的则夹在笔记本夹层。屏幕上跳动着现金流模拟曲线,她盯着政府补贴项被逐年吞噬的过程,手指在桌边敲了七下,每秒两次半。
凌晨四点三十六分,她站在复印室里,看着机器一页页吞进文件。装订好的册子封面统一印着“关于轨道交通PPP项目的综合评估与调整建议”,没有署名,只有编号和“基层反馈专报”字样。她用蓝色笔在副本边缘写下“财政兜底红线不可突破”,又用红色圈出客流审计机制的漏洞位置。
七点四十分,她走进市政府主楼。米色风衣洗得发白,左袖口的墨迹像一块旧地图。电梯上升过程中,她把手机调成静音,放进内袋。八楼走廊空无一人,保洁员推着车刚走过去,地砖湿漉漉的反着光。
她在复印室多印了一份材料,顺便换了双鞋。高跟鞋换成平底,走路声音轻了三分。八点五十五分,市长秘书出现在办公室门口,朝她点了点头。
“您可以进去了。”
九点整,门关上。市长正在看一份简报,抬头见她进来,示意她坐下。
齐砚秋没坐。她走到投影仪旁,插上U盘,按下播放键。画面亮起,是一张复杂的股权结构图,箭头层层嵌套,最终指向一家名为“江城基础建设投资有限公司”的实体。
“这是原PPP合同背后的资本路径。”她的声音平稳,“按照当前协议,特许经营期五十年,政府每年需支付补贴八点六亿元,第三年起递增百分之五。三十年后,财政累计支出将达三百二十七亿。”
市长放下简报:“你是说,我们成了长期输血方?”
“是。”她切换画面,出现一个新模型,“如果我们把经营期改回三十年,加入第三方质量终身追责条款,并设立客流数据动态审计机制,同等投入下,可节省一百零九亿财政资金。”
图表刷新,民生覆盖范围随之扩展。
“这些钱,能完成三个老旧小区的管网整体升级,两座危桥加固,以及全市公交系统电动化改造一期工程。”
市长沉默了几秒,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你这个方案……有法律支撑吗?”
“新版草案已通过法律顾问初审。”她从文件夹抽出一页纸递过去,“这里明确了政府在重大安全事项上的否决权,也设置了社会资本退出时的质量验收强制标准。”
市长接过文件,快速翻阅。他的目光停在某一行,眉头微动。
“你说的钱茂才、王世昌这些人,他们的责任链条都闭合了?”
“全部证据链已完成归档。”她说,“包括1998年浮桩施工记录、佛珠断裂当晚的现场影像、陈建明在碎纸机前焚烧血书监控,以及周慧兰助理冒用身份送药的轨迹分析。”
市长缓缓点头:“你知道以前类似的事是怎么收场的吗?”
“知道。”她说,“追责个人,项目照旧,三年后换个名字再来一遍。”
“那你现在想干什么?”
“不是我想干什么。”她看着投影屏上缓缓旋转的新规划图,“是制度该往哪儿走。如果每次都要靠一个干部拿命去拼证据,那这个系统本身就病了。”
办公室安静了几秒。
市长忽然笑了下:“你还真是……一如既往。”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百叶帘。晨光照进来,落在办公桌上那份未署名的报告上。
“重新招标的事,你牵头拟个流程。”他说,“下周常务会讨论。”
齐砚秋没应声,只是打开文件夹,取出蓝色笔,在首页角落画了个小勾。那是她标记“程序启动”的符号。
她收起U盘,合上材料,准备离开。
手机震动了一下。
她拿出来看了一眼。是江彻发来的照片:钱茂才蜷坐在看守所角落,双手撑在地上,正一根根捡拾散落的紫檀佛珠。光线昏暗,他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有影子投在墙上,像一尊歪斜的雕像。
她没笑,也没皱眉,只是把手机屏幕朝下,轻轻放在窗台上。
窗外,市规划院外墙刚刚挂出巨幅展板,标题清晰可见:《质量与民生并重:江州市基础设施建设五年行动计划》。工人还在调试支架,风吹动布面一角,发出轻微拍打声。
她转身面向办公室中央,右手三根手指搭在左腕,轻轻敲了一下——一下,短促,随即停下。
然后她站定,目光落在市长办公桌后的城市沙盘上。沙盘东北角,原本标注“江底隧道东段”的区域已被遮盖,新贴的标签写着“综合交通枢纽预留区”。
市长注意到她的视线。
“那个位置,”他说,“以后可能建一座步行桥。”
她点点头,没说话。
阳光照在她肩头,风衣下摆垂着不动。远处传来电梯到达的提示音,有人在走廊大声说着什么会议安排。
她仍站在原地,左手自然垂落,右手食指轻轻压在腕骨上方,仿佛在等待某个频率重新启动。
窗外的城市正在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