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朝下搁在窗台上,光斑滑过玻璃边缘,映得市长办公桌一角微微发亮。齐砚秋没动,视线仍钉在沙盘东北角那块新贴的标签上——“综合交通枢纽预留区”。风衣左袖口的墨迹在晨光里像一块干涸的河床。
她右手三根手指搭在腕骨,轻轻敲了一下,短促,收势利落。
市长合上法律顾问递来的文件,语气松了些:“钱茂才案省高院刚驳回再审申请,法律程序走完了。这事儿,总算画上句号。”
齐砚秋低头,从文件夹抽出判决书,纸面平整无折痕,编号清晰。她没看内容,而是将它平铺在办公桌上,动作轻,却带着不容回避的意味。
“三年前。”她说。
市长抬眼。
“他把实际控制人变更为一家注册在自贸区的空壳公司,法人代表是侄女婿,身份证地址在城南老小区,电话停机两年。”她抽出红色笔,在判决书第一页“责任主体”栏上方划了一道,“可这家公司,去年底才完成税务登记。”
市长皱眉:“这些细节,法院不可能不查。”
“他们查了。”齐砚秋又取出蓝色笔,点向“股权结构说明”段落,“但变更记录显示,法人签字笔迹与工商备案样本差异显著,且电子签章IP来源地是境外中转服务器。”
她顿了顿,黑色笔落在指尖,轻轻一转,没落下。
“法院驳回,是因为表面证据链闭合。可闭合不代表真实。”
市长沉默片刻,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你这是要挑战司法终局?”
齐砚秋没答。她将三支笔并排压在判决书四个关键位置:红笔抵住“主体变更时间”,蓝笔卡在“资金流向摘要”,黑笔悬于“关联企业清单”上方,笔尖微颤。
三支笔同时戳下,纸面发出轻微的“嗒”声。
市长盯着那三根立着的笔,像是看见某种陌生的语言。
“佛珠断了,人进去了。”齐砚秋声音不高,“可账,还没清。”
她话音未落,左手已翻至判决书附录页,指尖触到“项目资金托管协议”复印件的一瞬,脑中骤然响起一句低语:
**“实际控制人三年前已移民。”**
她手指一顿。
腕表秒针原本平稳跳动,忽然轻轻一抖,逆跳两格,停在58秒的位置,随即又恢复正常节奏。
她没抬手去看,只是将判决书往自己这边拉了半寸。
市长察觉异样:“怎么了?”
“没什么。”她说,“只是觉得,一颗佛珠滚进墙缝,未必就是尘埃落定。”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她抬头,目光直迎过去,“烂尾楼资金链,才是下一颗雷。”
市长眼神微动:“哪个项目?”
“西城区‘安居二期’。”她翻开随身笔记本,调出一组数据,“去年申报棚改专项债八亿,实际到账三亿七千万。剩余四亿三千多万,去向不明。”
“财政局有拨付记录。”
“记录显示资金转入代建公司账户,但该公司账户自去年十月起无任何工程支出流水。”她合上本子,“更巧的是,这家公司法定代表人,和钱茂才佛珠断裂当晚在场的退休干部之一,是连襟。”
市长放下茶杯,杯底磕在托碟上,发出一声脆响。
“你怀疑旧势力还在运作?”
“不是怀疑。”她说,“是惯性还没刹住。”
办公室陷入短暂安静。窗外传来施工车碾过路面的声音,一下一下,像是某种倒计时。
市长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她:“你知道现在市里最怕什么吗?不是案子翻出来,是人心乱。一个退休老头摔了几颗珠子,全市上下都在等结论。现在法院判了,媒体也报了,老百姓以为事了。你这时候再掀盖子,动摇的是整个系统的信用。”
齐砚秋站着没动。
“信用不是靠封口建立的。”她说,“是靠每一分钱都走得通审查。”
市长回头,语气缓了些:“那你打算怎么办?继续追?追到哪一步算完?”
“追到资金闭环为止。”她将判决书重新装入文件夹,却没合上,“如果真结束了,那串佛珠就不会断在茶楼地板上,而是好好挂在钱茂才家客厅的供桌上。”
市长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笑了下:“你还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
“我不是不吃亏。”她说,“我是怕别人以后吃亏。”
市长摇头,坐回椅子:“可你现在手上没新证据,只有推测。纪委不会批二次调查令。”
齐砚秋左手缓缓抚过判决书封面,指尖停留在“终审裁定”四个字上。
就在接触瞬间,那句低语再次浮现——
**“实际控制人三年前已移民。”**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将文件夹扣紧,抱在胸前。
“证据会出来的。”她说,“只要有人还在动钱。”
市长叹了口气:“那你准备怎么做?蹲银行门口数钞票?”
“不用。”她看向沙盘,“我只需要知道,谁在替死人签字。”
市长一怔。
她补充道:“那个法人代表,上个月在市政务服务中心办过实名认证。人脸识别通过了。可他本人,三年前就注销了国内户籍。”
办公室再次静了下来。
市长盯着她,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人。
“你早就查过了。”
“我只是碰了碰文件。”她说,“它自己说了话。”
市长没接话,手指无意识敲了敲桌面,节奏紊乱。
齐砚秋站在原地,风衣下摆垂着不动,左手紧握文件夹,右手腕表秒针又一次轻微震颤,逆跳痕迹尚未完全复位。
阳光照在她脸上,没有温度。
她忽然开口:“您知道佛珠为什么断吗?”
市长抬眼。
“不是年久失修。”她说,“是有人用力攥得太紧,生怕它滚出去。”
市长没笑。
她也没笑。
两人对视片刻,市长终于开口:“你要查,可以。但别用组织名义。你自己担着。”
“我从没想过让别人担。”
她转身走向门口,手搭上门把时,又停下。
“对了。”她回头,“您刚才说这事儿画上句号了。”
市长看着她。
“可我觉得——”她顿了顿,“句号太圆,容易滚。我更喜欢用方框框住问题。”
说完,她拉开门。
走廊光线涌入,映得她半边身影发白。
她没走出去,而是侧身让过一位路过的秘书,然后重新关上门,回到办公桌前,将判决书从文件夹中抽出,平铺在桌面中央。
她左手按住纸页,右手抬起手腕,盯着秒针。
它又轻轻跳了一下,逆向。
她俯身,指尖重新触上“实际控制人”一栏。
脑中寂静。
没有声音。
可她知道,那句话还在,像埋进水泥层里的钢筋,等着被挖出来。
她没动,呼吸放轻。
办公室门未开,窗外施工声渐远,整座大楼仿佛沉入水底。
她的手指,仍压在那份判决书上。